今夜月灼当值巡岗。她站在自己的哨位上，回头望向远处的营地，灯火通明，秩序井然，显示出一切安好。
冬夜寒意深重，月灼深深呼出一口白气，感觉着手指尖和脚趾间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冷麻之感，她很清楚，这不止是因为冷，更多是被压抑已久的恐惧对身体的反攻倒算。
月灼站在附近的山岗上，四下空无一人。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敢放任恐惧在全身游走，将各处筋脉染得僵硬，渐渐地连动作都不听使唤。
人类需要及时地释放自己的恐惧。看起来更勇敢的人，不过是更会挑选合适的时间地点来处理自己的恐惧。
三四十年前，她的祖嫁嫁嬴驰嫖在临湘城北迎战赵直的朱厌时，嬴家军有八万人，而此刻，她嬴月灼带的九城盟军满打满算不到三万人，要迎战雍门章泽的二十万大军和一只未成年朱厌。
有赢的机率吗？有的。渺茫吗？渺茫。
嬴驰嫖将军击退赵直那一战，嬴家军八万将士全数折殁，也没能斩杀赵直的成年朱厌，更没有伤到赵直本人半分。月灼后来曾多方搜集资料，尽可能还原那一战。
以她能找到的资料来看，嬴驰嫖将军当初没有任何失误，她那未曾谋面的祖嫁嫁，每一个准备工作都做到位了，每一个决策都是正确的，每一个指令都被及时执行了，即使如此，她仍然落得一个被五马分尸的惨死结局。
这世间万事起伏如波涛，有许多事并不以人的意志力为转移，并不是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有好结果。
前人的失败会在后人的心中蒙上阴影。月灼听月夕说过，在人的心识层面，有种东西叫“无助之纱”，当人为自己所渴求之事努力一次结果失败，便会在心上被蒙上一层“无助之纱”，无助之纱看似轻薄无害，但如果层层累积，最后会在人心上缠成巨大而密不透风的“绝望之茧”，彻底将人困死。
心里被“绝望之茧”缠住的人，即使外表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因为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能做成自己渴求之事、得到自己渴求之物，即使能够如常吃喝拉撒，看上去像个人样，但终究会随着岁月更迭，沦为心识熄灭的行尸走肉。
四下无人的深夜，月灼静静审视着自己的内心，她可以实实在在地看见，自己的直系血亲嬴驰嫖将军的下场给她的心上缠了不止一层无助之纱。一个人如果能看到的全是失败之鉴，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个成功的榜样，她要怎么相信前路会有希望，仅凭一腔孤勇么？
可嬴驰嫖将军不也是凭的一腔孤勇，她下场又如何呢？
……
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打断了月灼的沉思。
“总算逮到你一个清闲时候，来，赶紧把你的腿让祝医师看一下。”
来人是姒颐大人，和她身旁的冷脸神医祝宁安。
月灼本能想跑，但此时距离她轮值结束还有一个时辰，哨兵擅自逃离哨位可是得掉脑袋的。于是月灼就这么浑身僵硬地看着祝宁安伸出她的魔爪，在自己的左腿上摸来摸去。
“祝神医，”月灼觉得自己一根筋被祝宁安提起来揪了一把，“您轻点——”
“你的左髋里面，好像多了一小块骨头……正好卡住了骶骨和髂骨的旋转。”祝宁安医师万年不变的冷静语调难得出现一丝疑惑，“很古怪……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髋。要么你天生异骨，多长了一块骨头，要么就是一种稀奇病症，我从没听闻过的那种。”
月灼从小到大一直知道自己的左腿不如右腿那么能充分用力，可是大多数人左手左腿都不如右手右腿强壮，再正常不过，她也从来没把这当回事。
“嗐，我就是天生异骨，您别多操心了。”她摆摆手。
“可是你最近左腿经常疼。”姒颐站在后面，挡住了试图溜向外的月灼，“祝医师，你能找到原因吗？”
祝宁安沉吟：“疼就是因为多了一小块骨头嘛，唔……也不确定是不是骨头，反正是个异物，卡在那里，筋络都被逼着移了位，要想使上劲就得加倍磨损，时间一长可不就疼嘛。”
“练武之人，有点小伤小痛很正常。”月灼嘿嘿笑了两声，试图迅速结束这个话题。
“是啊，你们练武之人应该很清楚，髋是距离丹田最近的关窍之一，你髋不稳的话，丹田里的气和劲力不能很流畅地控制膝和踝，你的下盘都是虚架子。”
这点倒是戳到了月灼的痛处，月灼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
“那我该怎么办，祝医师？”月灼老实问道。
“切开你的皮肉，把那块多余的小骨头取出来。”
“啊？！”月灼大惊失色。
“这只是方法之一啦，别的方法容我再想想。”祝宁安随口安抚了一句，随后盯着月灼的髋骨沉吟道，“开刀取骨的话，需要起码半年的愈合时间，你根本赶不及。要想赶在你上战场前把这个隐患消除，还真有点难度。”
月灼看着祝宁安一副迎难而上愈挫愈勇的兴奋劲头，生怕她想出什么更邪门的医术来：“您快别想了，就让我保持原样上战场吧。毕竟敌人只是想要我的命，还不想锯我的腿。”她且说且退，掉头就跑，边跑还边大喊道，“我要去如厕，你们谁也不许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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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墨丘城，齐王府内，夜色中，书房依然亮着烛火。
雍门章泽和麾下几员大将正围坐在大川全境地图旁，商议着不同的出兵路线。
长达数个时辰的会议暂告一段落，雍门章泽伸了个懒腰，胡须稀疏的白嫩下巴大大张开打了个呵欠，露出发黄的牙齿：“雍门方止那个老东西活不长了吧？”
刘刚谄笑道：“长安已经传遍了，都说活不过今年了。”
雍门章泽向后一仰，将脚跷在桌子上：“真是报应。他一个雍门家的庶次子，竟敢僭越兄长、擅自登帝。明明我爹才是爷爷的嫡长子，我是雍门家的嫡长孙，他雍门方止只是一个外妾下的崽，竟然抢了朱厌夺了帝位，还只给了我们家一块这么偏远盐碱的破封地。若是我早生二十年，绝不允许他这么放肆。”
雍门章泽那个爹，也就是老齐王，说得好听叫憨态可掬，说直一点那就是屁用不顶，指望他继承朱厌当皇帝不如指望公猪会数数。不过他的儿子雍门章泽确实悍勇无双，是个打仗的好料子，在座之人都还指望着追随他封侯拜将，所以没人反驳这个十分荒唐的言论，也没人指出他既不嫡也不长这个扫兴的事实。
“好在正清教的离娄教主通晓古今和未来，知道您才是天选之人，所以才给您送来了幼年圣兽。长安那庶次子的好日子不长了。”主掌齐军第二军的肖恭说道。
雍门章泽对着自己唇上的胡须吹了口气：“雍门方止那老东西还有几个孩子？”
肖恭抢在刘刚之前答道：“雍门方止和正妻娥陵禾姁只有一子一女，先皇太子几个月前被刺杀身亡了，还有一个皇太女。”
雍门章泽哼了一声：“不足为惧，一并杀了便是。”
肖恭补充道：“雍门方止还有几个侧妃，其中最受宠的贵妃思夫人育有一子——郑王雍门吉祥，这位郑王也是先太子死后，改立太子的最有力竞争者。”
“呵，还改立什么太子，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雍门章泽指了指刘刚，“我们打下长安以后，郑王就是你了！郑王刘刚殿下。”他又指了指肖恭，“你就是燕王，燕王肖恭！”他摇了摇脑袋，“长安还有皇子吗？”
“其它侧妃的皇裔要么年幼要么平庸，不足一提。”
雍门章泽伸手将桌子一推：“好！待我养肥军马，兵临长安！”
屋内众人齐齐起立：“愿随主君西征！”
雍门章泽眼珠子转了转：“待我们带圣兽去穆辽郡完成采药大祭，便去洛阳。洛阳戴家的家产想必被他们霍霍得所剩无几了，希望别的世家能有些充军费的。”
刘刚小声道：“戴家已经垮了，现如今主掌洛阳的是朱家，朱颜雀。”
雍门章泽疑惑：“朱颜雀不就是几个妓女么？现今竟如此家大业大了？”
“她们路子野，什么都敢干，戴家竟也不是她们的对手。”刘刚解释道。
“真是可笑，朱颜雀一个女流匪帮，竟然如此轻松收拾了前朝王家。”雍门章泽敲了敲桌子，“也好，这朱颜雀想必比衰败多年的戴家要有钱许多，正好全拿来充军费了。”
“出门就有肥羊可宰，真是天佑我王。”刘刚恭维道。
“能够把人划为三六九等的青瓦阶现在是在长安是吧？”雍门章泽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问。
“是的。”刘刚答道，“之前赵直大帝留下的三件圣器中，青瓦阶在长安左相扁程手中，金润铲在闵越温家手中，天惩鞭遗落在神恩河以南，不知所踪。”
“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制作一根天惩鞭好了。听说只要杀害七个自己最憎恨的人，就可以用他们的筋络织成天惩鞭。”雍门章泽十分平常地说着，“圣兽屠城采药大祭的材料都准备好了吗？”
肖恭躬身：“回主君，都准备齐了——四十七根亡童之棺的棺钉、黑烛、残肢、白牛……各种牺牲一应俱全。”
雍门章泽点点头：“先在穆辽郡花一个月为圣兽朱厌屠城采药，然后在洛阳筹措军费，顶多停驻半月，便要向长安进发。一定要赶在雍门方止那个老东西死之前攻进长安。”
“臣等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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