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门后，她们走进了一个新的幻景中，看陈设似乎是在一处小院里。
“这里不像良勺国。”老贾打量小院陈设，“应该是在外地。”
幻景里，巫马代双看上去比在上一个幻境中时年轻近十岁。她大马金刀地躺在院子里的软榻上，肚腹浑圆，看上去已近临盆。一个貌美的年轻男人温软地依偎在她身旁。他的长发蓬松浓密，眼窝深遂，睫毛稠密如乌羽扇。鼻梁高而窄，鼻头精巧，颌面平整如斧凿，下巴饱满微翘，显出一些烂漫骄憨。
“你说归海无涯哪一点比我强？”巫马代双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小刀一边忿忿不平道，“论灵力，我会施展的咒术比她多整整十三条，论影响力，我发展回来的信徒更是她的十倍！她每天懒懒散散的，根本不出去发展信徒，凭什么她比我先升为持烛祭司？”
金乌神女教是朝华国国教，但教中的两派祭司——巫马派和归海派分歧已久。归海派祭司主张每位教女各自修行，强调深入内心感受，反对过度组织化和职级化，不喜欢刻意拉信徒入教；巫马派祭司则主张团结凝聚，追求扩大神女教的影响力，反对教女独自埋头修行不理教中大事。两派谁也不服谁，百年来一直在不断较劲。
“都怪她们有眼无珠。巫马大人是举世罕见的咒术奇才，注定要成为史书中的传奇大祭司的。”她身旁的男人柔声劝慰道。
巫马代双露出笑意，拿脚踹了踹男人的腰：“赵无衣，去弄点儿果子来吃。”
男人丝毫不介意她恶劣的态度，屁颠屁颠端了一大盆水杏过来。
正是因为他的美貌和恭顺，巫马代双才乐得在四方云游之时与这个无心邂逅的男人消遣解闷。至于为什么野心勃勃的巫马祭司突然一反常态，放下朝华城中事务外出云游，假装自己是个不在乎红尘俗世的逍遥散人，都是因为大半年前教中人事变动，升任持烛祭司的却不是声势正旺的巫马代双，而是她的老对头归海无涯。巫马代双作为这一代巫马派祭司中灵力最高者，惯来争强好胜，对自己输给归海派祭司十分不忿，当即撂挑子宣布外出云游散心。
结果一时在外面玩得有些过头。
“巫马大人，你说给咱们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呢。”那个貌美的男人跪在巫马代双身侧，将一盆果子举在她手边最趁手的高度。
“什么咱们的孩子。”巫马代双又踹了他一脚，“这是我的孩子。”
“当然，当然。能与贵女相遇已是虜家毕生的荣幸。”赵无衣连忙笑道，将水杏举得更高了些。
“千枝。”巫马代双捻起一颗杏子放进嘴里，沉吟片刻道，“巫马千枝。象征着她的生命万根千枝，葳蕤繁茂。”
“若是男儿呢？”赵无衣试探地问道。
巫马代双登时脸色一变：“赵无衣，你少咒我！”
就在这当口，似是宫缩发作了，巫马代双弯下腰，脸色变得惨白。赵无衣连忙放下果盆去找产婆。
半个多时辰后，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
巫马代双刚刚分娩完疲惫不堪，仍然强撑着探头看了一眼，随即皱眉道：“怎么是个男儿？都怪你个乌鸦嘴。”
赵无衣尽管也有些许失望，但仍是欢天喜地抱着新生的婴儿：“我们叫他小直好吗？你好可爱呀，巫马直。”
“男儿没有资格继承我的姓！”巫马代双中气十足地怒吼。
男人和男婴都被吓了一跳，男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赵无衣连忙将襁褓中的婴儿抱进怀里轻轻拍哄：“小直别怕，小直乖，我们要乖乖听你母上大人的话……”
分娩的疼痛还未褪去，婴孩的哭啼声吵得巫马代双越发烦躁：“把这个孩子抱回你们赵家去。别说是我的孩子！别说你认识我！”
幻景到此结束，画面凝滞，蜃尘妖的声音响起：“找到正确的曲谱……走进正确的门……”
霍婧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恍惚。
“这个孩子就是赵直？”霍婧十分惊奇，“我们竟然看到了大鄢皇帝赵直出生的场景。”
老贾呸了一口：“要是早知道他后来干那么多猪狗不如的事，就该这时候给他掐死。巫马祭司真该学学勇毅大后赵姈。”
霍婧回忆起来：“我曾有过耳闻，说巫马大祭司有过两个孩子。第一个是个女儿，她是在朝华的神女堂完成的采液仪式，在神殿内所有教女的祝祷下完成的分娩。遗憾的是，女儿不满周岁的时候夭折了。第二个是个男儿，是她为了排遣自己没能升职的愁闷而在外云游时，玩过头怀上的，朝华祭司惯例不留男儿，加上对方极力承诺想抚养孩子，于是孩子满月后没多久巫马代双就拍拍屁股走了。”
“这个巫马什么祭司为什么自己没升成官就要去找个男人消遣？男人有什么好的？”绮玉忿忿。
“所以她很快厌弃了赵无衣啊。”霍婧指出。
绮玉想了想：“也是，其实我和斐姐——就是朱颜雀的现任总教头姬斐——年轻时候也都喜欢过男人。唉，那时候年少无知，总要亲自去尝一尝才知道真是烂的。”
“这次是哪个音？”老贾环顾四周，随着时间的流逝，幻景似乎在一点一点融化，她开始有些着急。
“这次根本没有音！”绮玉也急道。她这次可认认真真听了全程，却连一个音符也没听到。
“是角音。”霍婧说道，“巫马祭司身穿的那件裾袍上绣的的纹样便是角音的符号。而且角音属木，她给女儿取的千枝之名正应葳蕤木象。”
“那走哪扇门呢？”老贾问道。
这处小院有三扇门：正门、侧门和通向厢房的门。
“门的数量怎么越来越多了……蒙都不好蒙了。”绮玉靠向老贾，“你说我们要是没打开正确的门会怎么样？”
老贾叹气：“不是说了吗，就被困在幻景里再也回不去了。”
只有霍婧在专心思索：“角者，触也，阳气蠢动，万物触地而生也。正门和厢房门都有很高的石基，只有侧门是直接触地的。”她拉住两人的手，“走院子侧门。”
三人都有些忐忑，包括霍婧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底。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幻景在加速融化，大团色块顺着墙壁向下流淌，留给她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三人闭着眼，咬牙跨过了院子侧门。这一次的光线比上一次更刺眼。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出现的是一座神殿。
“这是朝华城。朝华城的神女殿。是当年金乌神女教在朝华国最大的神殿。”老贾认出来。
朝华！霍婧心旌摇荡，那是史书中凰族击败了邪恶蛟族建立的胜利之国、黄金之国，尽管已湮没于历史中，仍是凰族后人心驰神往、日夜追怀的信仰之地。
“太好了！又蒙对了！”绮玉乐道。
这处新的幻景里，巫马代双正坐在神殿的角落里一脸不开心，因为在神殿中央光线最明亮的地方，归海无涯正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与教女们侃侃而谈，时不时收获一阵充满崇敬的掌声。
“哼。”巫马代双冲着归海无涯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自从巫马代双云游归来，回到了朝华城，每天看着职级高于她的归海无涯，越看越来气。
巫马和归海两派平日就细细碎碎矛盾不断，而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又将这个分歧推向了愈演愈烈的局面。
几天前，朝华城里的金乌神女教神庙来了个奇怪的使臣，自称是正清教护教大弟子，他声称教中圣器在朝华国内失窃，要求朝华国三天内归还，否则他们将亲自搜寻。
巫马代双听说此事后当即骂道：“一听就没憋好屁。让他滚。”
金乌神女教素来不大喜欢正清教这个外来教派，最大原因是他们竟然供奉父神，他们仅有的女神不仅地位远低于父神，还只是一个专职婚姻和生男儿的神祗，这一切都与金乌神女教的教义大相庭径。
然而归海无涯只是叹气：“我先帮他们找找吧。”
“哼。”巫马代双冷笑。
金乌神女教巫马系祭司和归海系祭司旷日持久的分歧中，重要一项分歧就体现在对待外来的正清教的态度上。当年正清教从春身国南下朝华传教，巫马系祭司就极力主张抵制，驱赶所有正清教徒，但归海系祭司认为人人皆有自由，并未过多管束正清教，允许他们自由进出。
后来了解彼此教义后、尤其是了解了正清教禁止女徒修行以后，巫马系祭司忍受不了如此没底线的教义，多次与正清教起冲突，次次是归海系祭司打圆场。
不过彼时正清教在朝华国并没有做什么特别越界的事，双方几次冲突后也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
因此，在正清教使徒声称教内圣器失窃以后，当时代任金乌神女教教主的归海无涯还是花了三天认认真真地逐一排查，确认朝华并没有任何人私藏正清教圣器，并将这一排查结果按时通知给了对方。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巫马代双看着大松一口气的归海无涯，冷笑，“这只是一个开始。我劝你发道旨意，通知城内各神殿、神庙、神女堂十日内彻夜执勤。”
归海无涯一口回绝：“此事已经了结，何必节外生枝？”
结果就在这天凌晨，所有人都进入梦乡之时，一支七百余人的正清教弟子队伍浩浩荡荡闯入朝华城，他们肆意冲入百姓的家中，打着搜查圣器的名号将百姓家里打砸劫掠一空。素来安宁的朝华城这一夜火光冲天，有上千朝华百姓家中被破门而入，遭到洗劫。
“他们在做什么？”被惊醒的归海无涯穿着寝袍，惊慌地看着火红的夜空，“我不是把排查结果已经告诉他们了吗，他们怎么还要来犯？”
她冲出神殿，城中已成一片火海。到处有百姓在奔逃哭嚎，不少人身上有血痕。
离她最近的几排民居中，一行正清教弟子正持刀翻入人家内院，强迫院内所有人跪在墙角，然后肆无忌惮地翻检院内财物，见到值钱的直接塞入自己口袋。
“你们这群贱民……你们中一定有人偷了我教中圣物！”那群正清教弟子一边入室劫掠，一边打骂院内的百姓。
“给我住手！”归海无涯顾不上穿鞋，径自喝止道。然而归海系祭司不以攻击性法术见长，归海无涯临到阵前才发现，自己会的法术虽有百种，但能够用来毙敌的却寥寥无几。
“归海祭司来了！”百姓见到她十分惊喜，“咱们有救了！”
“海冥之潮！”归海无涯轻叱，夜空的云层肉眼可见地飞快下坠，凝结成巨大的水球，紧紧锁住正清教弟子的脑袋，使他们溺水而亡。
但溺毙一个敌人起码要半炷香，实在是太慢。不断有正清教弟子冲上来挥刀砍向归海无涯。归海无涯疲于闪躲，渐渐力有不支。何况以这个速度，要想将所有敌人驱逐出城，更是杯水车薪。
朝华城……难道今夜就要陷落了？
刀光愈发密集，归海无涯不断凭空凝盾，又不断被击碎。她渐渐已无力发出攻击，只疲于招架。
灵力渐渐耗尽，就在她觉得自己今夜要以身殉国之时，一道炽烈的火球从天而降，顷刻吞噬了她眼前的所有正清教弟子。
是巫马代双。她身后跟着上百个巫马系教女。
“城里我已经清理干净了。”巫马代双向归海无涯简短禀报，随即扬声道，“正清教恶意栽赃诬陷我教，肆意伤我朝华子民，即刻起朝华国全境驱逐正清教弟子，今夜所有肇事者，一律斩首。”
说完，她带着教女匆匆赶赴下一片民居，搜寻逃匿的正清教弟子。只留归海无涯一个人怔怔站在原地。
第二天清晨，归海无涯自动请辞，由巫马代双出任最高大祭司。
画面停滞，蜃尘妖的声音响起：“找到正确的曲谱……进入正确的门……”
“巫马系和归海系祭司曾经竟然分歧严重到这种程度。”霍婧喃喃，“幸好她们在外敌来袭时非常团结。”
绮玉瘪瘪嘴：“我还是比较喜欢归海系祭司。要我天天去外面拉人入教，不知道要被拒绝多少次……想想都令人害怕。”
老贾说道：“不同的人对‘道’有不同认识，践行‘道’的路径也不同，归海巫马有此分歧倒是正常。好在她们能放下分歧，共同抵御外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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