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形竞技场今晚的公演具有特殊性。
“能让所有人看见鬼魂,替人驱除鬼魂”的表演前所未有,又趁着安魂祭的热闹,许多人想前来一看。
但正因为其前所未有,议会最终要求控制规模。
上座率限制在竞技场最大容量的五分之一,所以临近演出,基本已经就位的坐席区看着也还是空旷。
门票大半优先向神殿内部的职员开放,也向城中送出部分。
所有观众事前都经过神殿人事管理审核,谨慎得让许多人意外。
利利提亚却没被这些明显的警惕与约束影响兴致,对议会提出的要求全都毫无反对,还贴心替他们补充:将观众年龄限制在十四岁之上,免得让心智未成的孩子惊吓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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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珊卓来过圆形竞技场几次,和家人一起观看演出。
她讨厌等待,不喜欢早于开演时间太多到场,那些时刻往往坐席已经拥挤喧嚷,穿过过道也费劲,不像今天这样轻松。
视线所及,德丽克丝已经坐在座位上,举起酒瓶笑着向她晃晃。
她啧了声,走到德丽克丝边上坐下,迅速的动作透着几分用力与不快。
“今天早到了。”德丽克丝不在乎她的小情绪,对瓶喝了口酒,从衣袋里摸出一盒卷烟,“——别着急拒绝,我知道你戒了。
“这是医疗部那边新做的小玩意儿,安神用的,不成瘾,小孩也能点着玩。要打火石吗?”
卡珊卓冷笑一声,抽出一支拿在指间,翻转两圈看了看。
“我还能害你不成。”德丽克丝耸肩。
“准备很全,真放松?你真心看演出来的?”
“不然呢?难得的新节目,要给年轻人表演机会嘛。”
“不能阻止他办,就亲自过来盯着。外面一圈可不少巡防营的人,对他们,你的话比那小子管用。哪里像来安心看表演的?”
卡珊卓把烟尾咬进嘴里,皱着眉擦了两下打火石。德丽克丝的打火石旧了,一时不太灵光。
德丽克丝笑了笑,也从烟盒里给自己摸了一支:“你不也不放心。”
卡珊卓拧着眉心,一下下擦着打火石:“图伦不关心,罗伯特不管事,斐勒想避嫌——避个锤子,没一个顶用的。
“梅兰特说不忍心在圆形竞技场看见这种表演。她嗓子近来越发差了,一直都早休息。后六席看他们自愿,搞得真没几个人来。
“脑子正常的人都不想在这种日子看见真的鬼,没脑子的另论。”
“是啊,我也真看不懂了。那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德丽克丝若有所思地夹着卷烟,动了动手指,“监察骑士那边,不仅费鲁南特和哈瓦娜一直参与,也让贝拉和佩洛亚都去看过,他们说法阵布置正常。但具体的设计细节,除他以外别人都看不明白。
“以前也有在这里做实验的魔法师,安全起见,法阵的布置范围都要求不能影响到观众席及之外,出什么事,外面的人都赶得及。”
德丽克丝说着,手指慢慢地搓着烟卷:“他对巡防营的军权控制,议会早分割得很明白,他当然清楚,也从不拒绝被提防,更不见得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发了善心。执意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呢?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真出了什么问题,他逃不了一点责任。卡珊卓,你说他是蠢吗?”
她向卡珊卓望过去,看见她点着了打火石,也伸过自己那根烟。
卡珊卓点上自己的就把打火石灭了,哼一声把石头扔进德丽克丝怀里,夹着烟卷吸了一口,确实不呛人,烟雾里漫开药草怡人的香气:“他不是蠢,他那是疯。”
德丽克丝咂嘴,轻轻叹气,捡起打火石:“我以为你还挺欣赏他。”
“你没当过贵族,德丽克丝。”卡珊卓说,“我对他的警惕不比你少。所以我更知道,他那种人,猜太多没任何意思。只能他说什么,你接什么,真出了事就认倒霉。”
“没任何办法?”
“没任何办法。”卡珊卓点掉烟灰,“想保护点什么东西总是太难了,但疯子可以没有负担地扔掉任何东西,跟他们哪里斗得赢。
“你们又那么相信指月石的意思,那你们信吧,神给你们点出的人要是疯了,你们只能跟着哭。
“看看外头的烟花吧德丽克丝,事已至此高兴点算了,运气好还能虚惊一场。还有,你那打火石赶紧扔了,难用得要命。”
“哦,”德丽克丝遗憾地擦了擦仍然没点起来的打火石,“这是我女儿送我的。”
“让她给你买个新的。”
“她两年没理我了。”
“那你活该。”
德丽克丝最后试了一次,仍然没点起来,又叹口气,把打火石收了回去。
她们的坐席在首排,德丽克丝望过去,正好见到斜对面首排坐席上,艾玛正在入座。
卡珊卓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但别过头当没看见。
德丽克丝用胳膊肘拐了拐她,被卡珊卓狠狠在手肘打了一巴掌。
“去向女巫殿下打个招呼?”德丽克丝用眉毛比划方向。
“不去。你爱跪你跪,我膝盖疼。”
“年纪大了要注意风湿哪,我说你该多运动……”德丽克丝刚站起身,又看到艾玛身边的西里斯,有些意外地想一想,又坐下了。
卡珊卓奇怪地看她一眼:“突然膝盖也疼了?”
德丽克丝拿起酒瓶,叹气:“不打扰年轻人的情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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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尔贝拉走进观众席,跟在艾玛身后,站在围栏边时向着竞技场的舞台看了一眼。
内场空旷,法阵阵脚的魔法石隐蔽在看不见的位置。
“安魂节前夜的表演布置很简单”,她早前就听哈瓦娜提过。
多得了些空休息,哈瓦娜本该高兴的,却在跟她讲述时也透出一种忧虑的困惑。
比起说简单,其实几乎就是除法阵之外没做什么布置。
但利利提亚向文礼司定制了一套礼服,甚至主动对设计做了些要求。
他难得在这方面上心,文礼祭司柳德米拉也意外了一下。
自艾玛答应誓约礼,意味着女巫将要即位,神殿的各项事务也要逐渐对接到她手上。
荷尔贝拉作为跟她最熟悉的监察骑士,普遍被认为性格稳重,工作能力优秀,辅助交接的责任理所当然由议会交给了她。
所以荷尔贝拉近来也忙于穿梭各处,替艾玛处理事情,轻骑兵队的工作告了不少假,神谕祭司那边的职责也主要落在其他监察骑士身上。
但她仍然见过利利提亚几次,总是有他人在场,甚至在艾玛身边。
利利提亚向她招呼的时候便会笑一笑,礼貌而客气。她感到陌生。
预定时间还没到,利利提亚还在候场,而她正在观众席上,坐在女巫身边。
这不是她习惯待在的位置,荷尔贝拉对此陌生而恍惚。
圆形竞技场没有穹顶,高处开阔,远看像一顶反向打开的伞。
罗穆卢斯的大竞技场却正相反,越向上越收拢,铺着片片玻璃,只有顶端正中心留着一个空心的圆。
荷尔贝拉去过那里很多次,作为侍女和陪同,站在候场区的拱门前等待。
圆形竞技场的候场区也有形制相仿的拱门,她前几天来确认演出布置时看见过。
德丽克丝问她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同样的问题,想必她也问过其他人。
她说,没有,一切正常。
荷尔贝拉一如往常地低下眼睛,她向来不习惯和人对视着说话,德丽克丝不为这点见怪。
她的回答与其他监察骑士相同,没什么值得疑虑。
只有荷尔贝拉自己知道她开口时喉咙干涩,背后交握的双手收紧。
利提亚说:贝拉,你要学会说谎,谎言是一种保护,不值得愧疚。
——母亲问起你知不知道我溜出门去哪里的事,你又不想骗她,那就别正面回答。把完整的事实断开,只说不危及你的部分真话。
——你觉得这样不算说谎?那很好啊。
连你自己都这么认为,别人不就更没法发现,那其实是句谎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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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形竞技场的场地空旷,没有什么危险道具,法阵试启动过,走进去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荷尔贝拉所看见的和其他监察骑士一样,一切正常。
她只是,比他们了解利利提亚更多一些。
那是因为熟悉而产生的直觉。
没有根据,不讲道理,没法解释给任何人听。
但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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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边的灯一盏盏亮起,时间到了,观众席上零碎的交谈声寥落下去。
利利提亚从候场的拱门走出来,横穿内场,走到舞台正中。
光线明亮,许多人能看清他的打扮,发出许多含义不同的惊呼。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服饰设计正式不失轻盈。往常披散的银色长发束起,戴着一对轻巧的耳钉。
最引人瞩目的,他握着一柄巨大的银镰刀,站定在场地中心时,刀柄垂直落到地上,整柄刀的长度比他自身都高。
“晚上好,各位。”利利提亚抬起挂在颈边的扩音石,微笑地说起开场介绍,“感谢你们今晚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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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尔贝拉看见他走出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让她心脏收紧,似曾相识。
上一次,她记得上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时候。
尤利乌斯·利提亚十九岁的生日宴,规模盛大,请了大半个拉文纳郡的上层名流。没有贵族敢不给如日中天的尤利乌斯家族面子。
更遑论这位未来辉煌的继承人,就算当上下一届执政官,也已经是没人会觉得稀奇的事。只不过罗穆卢斯过去最年轻的传奇执政官即位时十七岁,这项纪录他是不能打破了。
熙熙攘攘的宴席上,人们便理所当然地谈论着这些话,乃至尤利乌斯成为下一个执政官家族之后,国内的局势与贵族间的生意往来,仿佛一切假设都是已经落定的事实。
在这种理所当然之中,宴会的主角踩着谈论声,从宴会厅的长阶上走到高处,一步一步,站定在台阶顶端。
“晚上好,诸位。”
荷尔贝拉站在台阶底下,和其他宾客一样,仰起头望他。
应当是普通的东道主致辞,无人觉得奇怪,甚至有人抬起酒杯回礼。
但荷尔贝拉看着他,觉得心跳很快,心脏像在喉咙里那样反胃地跃动。
“虽然很突然,但我要在这里宣布一件事情。”
他的眉眼熠熠,在水晶吊灯的光彩下,漂亮得令人目眩。
“我将从今天开始——脱离尤利乌斯家族,放弃姓氏,离开罗穆卢斯。”
有那么一瞬间,热闹的宴会厅完全寂静了。
而利提亚仍然笑着,向他们举起酒杯,声音从穹顶轻盈地落下,清晰得几近残忍。
“感谢各位的到来,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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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过利利提亚参与阿瓦托芬守卫战的着装,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腰间的武器也只是随便带了一把,这身用心的黑色礼服比那时更像适合战斗的形制。
荷尔贝拉握紧了双手,手指僵硬冰凉。
心跳得令人难受,不安让她想要后退,想要离开,但她却仿佛被钉在座位上,目光完全无法从他身上偏移。
艾玛这时也正看着利利提亚。比起对礼服的在意,她注意到利利提亚今天戴的魔法石比平时要少很多,甚至手上没有一枚戒指。这还是第一次。
“今晚的演出,我需要一位特殊嘉宾的协助。”
利利提亚侧过身,转向艾玛所在的看台,做出邀请的手势:“女巫殿下——”
“——身边那位红发的先生。”
利利提亚看向西里斯,微笑着说:“请到台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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