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跌落在露莹上,稀疏水汽将山丛阳光揉碎,抛向谷中。
“咕嘟——”“轰——”
巨石在一片郁郁葱葱里横向平移,粗糙斑驳的泥石上陡然出现一只攀过来的白皙手掌。
早春三月的暖是无声的,从泄露的新芽抽发里,淌出一汪晶纯的山桃花香。
粉白的小瓣摇摆婀娜,与风轻语,一同造访了少年的眸。
他走出观望不清的地堡,辰时的日辉正好,错落额前的光,映出许疏桐一袭湖蓝色劲装。
他对着山谷开口的方向,懒懒伸了个腰。
“小牛,小马,你二人看家。”
“小白,小黑,你二人继续谷中巡逻喔,注意花草,切莫伤了偏谷的那几株。”
许疏桐淡笑着对黑漆漆的地堡方向嘱咐道,手一探,接过了包袱。
“对对,差点忘了带上千机匣。好啦,走了。”
他摆了摆手,踏着枝丫,轻点山林中的鸟雀,直至一身劲力蹦出,在空中展开硕大的纸鸢,乘着气流自半山腰滑翔。
这里地处九阳湖边,是清江分流里支流最是密集的地区,湖泊沼泽众多,湿气繁重,往西是巴蜀,山下镇子里多是往西的商人。
而往北一路顺着官道,可达大虞王朝的都城——长安。
桃谷只有一条出路,从山麓东方向西北绕出,郁郁葱葱的羊肠小道,经常有商贾往来。
这儿地偏临山,恰巧坐落在九阳湖与连云山脉中间,押镖的队伍不得不来往去返,山贼恶匪同样依山吃人。
空中的许疏桐活像一只野鹤,抖落两下铁骨木架构的鸢翼,眼神一凝,在气流中猛地拉住手旁的收束卡扣,整个人向下一坠。
许疏桐轻转内力,脚尖软踏一棵青松松顶。
不远处,一群紫黑着装的蒙面人士围住了白袍男子。
蒙面人们手持泛着冷光的钢制窝弓,自外围缓缓向白袍男子靠近。
许疏桐瞧得真切,稍远的树后还藏着一位华贵衣袍的主使。
白袍男子的样貌模糊,半张面具遮住大半的脸颊,手中不持一物,只是站立在原地,抬眸平静地等待着十数蒙面人。
“爹爹说过,江湖中多的是无名骨埋无名山。”
“但谁让你今天碰上我了呢,桃谷既有名,那你今日也不该命丧这山林野外。”
许疏桐喃喃自语着,脚踩柔软的初春萌草,步伐轻盈舒缓,嘴上不停,一只手摸向腰间,又自层节分明的特质腰带上用力按压,一块长方形泛着青铜色的机关造物弹至他的掌中。
“咔嚓——咔嚓——”
“何人在此!”
几乎机关手持十字弓复形的同时,发出的声响也让百步之外的诸人同时察觉。
离得最近的几个蒙面人直接扣下扳机,劲弩发射,破空的粗大弩箭眨眼便到了许疏桐眼前。
他身形一顿,恍惚中隐隐有几分迷幻,自如地闪躲开余下的箭矢。
“这位大哥,您且照看好自己,注意脚下,别失了身手。”
许疏桐颔首抚开额前的碎发,脸上噙着笑意,冰冷的青铜色十字弓被苍翠的树影遮蔽,他身形变换,蒙面人们便只闻其声只见其矢。
“在那!”“不!在这!不对,散开!”
“长老……快……”
“嗖——”离那华贵主使最近的蒙面人话音尚未落地,喉间被一箭封锁,字句同赤红的血液洒落,迸溅了小半的白袍。
白袍男子眼神微动,注视着倒在他脚边的尸首。
这些手持十字弓的箭矢特殊,材质尽管也不过是普通的木身铁尖,却在箭杆处开了数道长短不一的凹槽,光滑无刺,无声无息。
蒙面人们并无高强的武功,尽管大虞王朝至当今皇上登基以来,早已无法钳制江湖中人习武逞凶,但可称得上小有名气的武林人士依旧不算多。
闲散的江湖客多半只能混迹在押镖、丧命的循环之中。
多数大门大派各自把持着外门特许的山门产业,有些与官府坑瀣一气,这可称名门正派。
有些则索性杀鸡儆猴,取一两户乡绅地主兼衙门主簿全家性命做引,“劝回”各任县令,最后干脆扶持自家门人堂客坐于衙上,而这则被前者称呼邪魔外道。
许疏桐并不多想,除却最开始妄图呼唤主使的蒙面人,其余人仅仅是射穿手臂,倘若就此逃走,并无性命之忧。
但他们尽管一个个腕部残折,依旧有条不紊地围住二人。
见他们不肯退去,许疏桐继续一拍腰间。
一连串菩提子大小的滚珠被夹在他的指间,许疏桐随手掷出,滚珠怦然炸裂出几簇青紫色的浓烟。
“紫葡萄的毒性还是比较弱的,只是会在十息之内慢慢瘫软你们的四肢。”
“准确来说,是封锁劲力。”
“不过嘛,光天化日之下就逞强行凶,啧啧,”许疏桐闲庭信步地走到白袍男子身边,扭头继续说,“你们也真是胆大妄为。今日就小小惩戒,不造多余杀生,免得脏了我的手。”
话音未落,许疏桐已至眼前。
华贵衣袍的主事人凝神望着一圈躺倒死士之中不紧不慢交谈的二人,轻挪起步子。
“你没事吧?兄台?大哥?仁兄?嗯哼?”许疏桐看着不动声色的白袍男子,轻挑左眉,撇了撇嘴。
“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怎地一句谢谢都不讲。你这人,没劲。”
“啊……啊——兄台失礼!”
白袍男子这才好似回神一般,眼颊翻倒出一抹流转的微光,眉上娇俏弯折,迸发开说不出的浓烈兴致。
倘若说孟春的暖意开在了许疏桐的碎发间,那未却的末冬寒凉就攀附在了他的眉眼。
纵使一袭宽大白袍,粗看只是一位书生模样。
但他袖口镶着金丝纹边,白底素娥的衣襟领口绣上一只迷蒙的彩鹿,针脚细致,显然绝非等闲家世。
“刚才谢过公子出手,可否以姓名为赠,了我报恩之愿?
在下单字姓江,名浸月,切莫再作大哥称呼了,我也不过二十又四。
兴许痴长公子几度年岁,但恍惚度日,全无行走江湖的本领。
方才仰赖公子搭救,不然也只能试试看向外求援了。”
“江兄客气。”许疏桐闻言喜上眉梢,大方摆手,又负手于背,走了过来,随手又是一枚紫葡萄丢向脑后炸开。
“也不用报答之类的,你我相见,亦是缘分。在下许疏桐,未及弱冠,想下山看看这天下江湖。”
江浸月眼神微动,俯首作揖,又指了指旁边被紫葡萄的毒雾浓烟呛得浑身发软的华贵主使道:
“报恩之事暂且不谈,可否请许兄将此人交予我手。今日他等带人围杀我一贫弱书生,我虽四体不勤,却也家中略有薄资,追查一下总归是好的,也免得不清不楚,为日后身边之人带去灾祸。”
许疏桐侧耳微动,收起腕上的十字弓,摆臂做出请便的姿势。
江浸月右手挽起左袖,略宽的衣袍褶皱叠出一抹阴影,他走向华贵主使,忽而脚步一顿,眼神直盯着前方,问:
“许公子……认识唐家人么,亦或者,是唐门中人么?”
“唐门?”
许疏桐疑惑扭头。
“不……方才痴言,许公子莫怪。”
“莫怪。”
江浸月又近乎喃喃跟了一句。簌簌的松针叶兀地散落,它们运乘暖酥的春风,怀抱蕊瓣,一股脑地团在许疏桐的视野外,集在空中。
一条又一条无息无色无声的内力如丝,牵动每一根脱家的植叶,暗默地随着江浸月一步又一步踱开的节律,攀爬到许疏桐的背后。
“他心不通——”
“什么?”许疏桐好似察觉到了什么。
“心意通。”
松针团猛然炸开,巨大的劲力将四周昏迷的蒙面人向外甩出,有的撞上树干,呕出血来,有的顺着略陡的坡,滚落一旁不见踪影
内力裹挟着实体的锐器,尽管只是普普通通的,早春可见到的松针叶,但依旧数枚刺中许疏桐的脑后。
这时候再想有所动作已然来不及了,他支吾着,少年清秀的面容砸进沾满水汽的泥巴里。
“你……你……”
眼前随之而来的就是庞然的黑与无力感。
许疏桐用尽力量屈指,半睁的眼眸中,映出白袍猎猎作响下面具后的一张容颜。
春兰黛山随水流,愁云一剪松间眸。清泉滴入九幽府,如是谪仙向我求。
许疏桐倏忽间被暗算的怒火消去一半,尽管穴位被点,但半睁半眯的眼望向那摘去面具的谪仙人。
雪描春山勾勒出的黛色面庞轮廓线,在内力炸开的松针花蕊前映出浓烈的光暗色差。
他眉眼并不显得狠厉,摘去面具后反而悲悯忧伤,眉头中藏着化不去的哀悯怜天的怨,偏偏在望过来的时候又噙着笑意,缓步走来的时候,身形逐渐软化,竟然有些动人的温柔,骄纵着许疏桐的不甘。
“许小哥……勿怪。在下也不过依规矩办事呢。”
“烟雨楼,灵泽廿一。”
从天而降无数的黑色碎布,遮天蔽日般散落,江浸月庞然的内力撕扯着周围的一切,许疏桐面贴黄土,尘灰沾到眉梢和两鬓,土腥气在嘴里蔓延,用尽最后的力气听清了他的话语。
紧接着的,则是默然而漫长的沉默。
他眼前终究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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