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一片死寂，众人仿佛连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唯恐搅动这压抑得快要裂开的周遭。而那立于殿中、历经风雨却气势未衰的袁太师，终于在那一瞬失语后，再度抬头。
他看着青洲，眼神重新恢复了曾在朝堂无数风波中锤炼出的沉稳与冷峻。他缓缓开口，语气低沉而毫无波澜：“值得？”
青洲嘴角一挑，似笑非笑，眼角上扬的弧度潇洒冷锐，唯独那一抹瞬间闪过的狠戾，像骤雪中凛然一刀：“你当然不懂。”
他轻声回道，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宛如千斤巨石砸入所有人心湖。正啸亦抬目望向青洲，能与茉云未友，皆是这般纯粹之人。
太师冷笑了一声，神情中带着倨傲与不屑，袖袍微动，眼神中仍是那份掌控者惯有的轻蔑：“老夫好歹问鼎朝堂，呼风唤雨几十年……可你的人生本才刚刚开始，就被那方茉云如此利用，将一切毁于一旦？而她到头来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语气中没有怒意，却胜似冷剑刺骨，好似在宣判他们理想的虚妄与命运的不济。
青洲却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沉沉地望像太师，那一刻，他眼中的光如锋刃般灼人，冷笑中尽是深深的讥讽：“命如蝼蚁的我们，还有在天之灵的她们，看见你们一个个恶人现世的报应，心中何其痛快！便是值了！”
那一刻，青洲不再只是那个温润沉静的青洲，他像从命运的污泥中挣脱的影子，将那多年不能言说的愤怒与反抗，尽数燃烧于这一场对峙之中。
就在这情势几乎凝结成冰之时，皇帝身侧的高公公踉跄一步，语气中透着慌张，带着一股难以压抑的惶恐，负隅顽抗般的喊道：“皇上！您……您看，这一切——这都是方茉云的阴谋！她……她是要挑拨君臣之义，她用心何其险恶！”
话音未落，高公公却倏然住口，只因他瞧见了皇上的双眸。那是一双被信任撕裂后的眼，一双被背叛灼伤的眼。那双眼里没有怒吼，没有震怒，只有一种刺骨的寒戾，和对这人世最深的失望。
要知道那是他自幼敬奉的恩师啊，是他登基之初倚为柱石的太师，是陪他深夜独饮，朝堂沉浮的扶持者。而如今，那人竟是导致他家破人亡的真凶。
这一刻，关太傅静静站在一侧，只他一人，看得最真。他看见了皇上眼底那一抹藏也藏不住的悲哀，如风过千山，吹落了一个帝王所有的信念与温情。
而袁太师，就像是终于再无顾忌般，仰头看着圣上，目光冷而空，嘴角竟也缓缓扬起一抹冷笑。那笑，不是求饶，不是辩解，更不是认罪。
那是一种彻底看穿、看破、甚至早已无惧的轻蔑。这一瞬，宫墙仿佛在好似都在无声中颤栗。棋盘倾覆，帝心死灰。
袁太师静静地站在金阶之下，身躯仍挺拔如松，可那眼中久藏的狂风暴雨，终于不再遮掩。他望向御座之上，神色沉冷，语调不再恭敬，而是透着一种冷峻而怨愤的执拗。
“皇上，老夫做的一切……虽有私怨，但亦是为了朝廷，为了您。”他目光如钉字句铿锵，此刻竟没有一丝悔恨退让，“卢家嫡女若为后，您……做得稳这个皇位吗？日后难道您就不会亲自下手？”
皇上的身子一震，面色隐有扭曲，牙关紧咬，目光死死地锁在太师身上，像是在压抑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愤恨。
“老夫为您早做打算，也只是不想您日后两难，”袁太师继续道，眼中泛出一种阴鸷，“所以在您登基之前，便替您除了后患。”
他顿了顿转身半步，目光扫过殿中众人，那一刻，他好似不再是朝臣，而是这朝廷筹谋几十年的缔造者。
“这几十年来，您稳坐至尊之位，在这四境二十三省呼风唤雨……是谁，为您遮风挡雨？”他一字一顿，声音中终于染上了些许悲恸，“如今老夫，竟被这些小人群起攻之逼至绝境，唉……可叹，老夫一生殚精竭虑，竟换来此局。”
话音方落，殿中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皇帝仿佛再也压不住心头汹涌，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双拳紧握在御案之上，指节发白。
而这时，沉默许久的关太傅终于出声，声音并不高，却如清钟鸣空：“太师……此时您还不悔过吗？”
太师猛然转身，目光凌厉如刃，怒指关太傅，怒声斥道：“悔过？老夫对皇上可谓一片赤诚，倾尽一生心血，只为他稳坐这皇位，岂是你等可以置喙？”
他声嘶力竭，仿佛这句话将他整个人撕裂，满腔愤恨倾泻而出。
“可如今老夫……却败在那样一个卑贱女子手中！”
就在此时，青洲语气却冷若霜雪，带着刻骨的讽意的说道：“你……从头到尾都只是权欲熏心，何来赤诚可言？你眼中的皇上，不过也是你手中一枚棋子罢了。”
青洲缓缓仰首望向御座之上，眼神中竟透出一抹敬意和哀恸“这世上对皇上真正赤诚，愿为您舍弃一切的人……只有一人。那便……是昔日的王妃。”
殿中众人神色微变，纷纷转向青洲，而他也不再避讳，语气中竟带着一种平静的悲悯：“茉云曾说，她当年第一次来京城，便查遍了所有卷宗，还曾深夜潜入那已尘封多年的王爷旧府邸，亲自查看旧案案发的遗迹。她一直很纳闷。一个如此聪慧而刚烈的女子，怎会甘心这般蒙冤离去？她明明可以跑，她没有跑，她至少也可以留下一丝痕迹，告诉皇上和卢家，她是怎么死的，可是她——没有。”
说到此处，青洲轻轻吸了口气，语调忽然低沉如叹，睫羽低垂目光落在虚空之中，像是在透过岁月尘封，凝视着那个他和青岚一生的至交好友。
“直到茉云最后……决定走上这条路时，她才终于明白了，王妃当年的抉择。”青洲缓缓抬眸转向皇上，眼中是一种温柔而残忍的清明，“最后一刻，她只想为她的夫君，留一条生路。愿他余生……实现一生所愿，成为一代明君。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这句话一落，大殿再一次骤然静得可怕。
皇帝的身子猛然一震，眼底的光芒瞬间碎裂，他倒抽了一口气，唇角微颤，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正啸……他紧握的拳头忽然松开，手指微颤眼神瞬间空了，一瞬间好似被万箭穿心，若辰站在一旁，他知道为什么茉云终于能懂王妃了——因为她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这时，青洲再次开口，声音如雪落瓦檐：“王妃选择了死。选择任由自己蒙冤而亡，不留一丝线索。只因她知道——您登基为皇，需要的是一个朝堂的平衡,她知道您需要太师。哪怕她的这个决定，对不住卢家，对不住她视若亲子的侄儿……她还是这么做了，她还以一句承诺，困住了卢正啸一生。让他誓死效忠于您，任他在朝堂暗潮之中沉浮，却终身不得抽身。茉云说，她都不忍心怪王妃，因为这痴心，绝了！”
大殿之上，依旧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望向那高坐御座之上的天子，只见他眼神呆滞，胸口起伏，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眼。那不是疲惫，亦也不是困顿。而好似是一种，彻底的崩溃。
那一刻，他已无法撑住帝王的尊严，也再无法掩盖一个男人至深的痛。
在这漫长的静默中，正啸亦缓缓闭上双眼，长睫在颤指节微微收紧，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他心口的痛一起塌陷。
这一刻，他两人皆感同身受此痛。
殿中唯有风声穿过丹窗，卷动金幔一角，好似应和着这一场长久压抑后的崩塌与沉默。
若辰站在一侧望向不远处的正啸——那一向冷峻、孤傲不羁的男人，如今宛若山川塌陷。
若辰眼眶不自觉地红了，他不禁望向殿外心中叹息，茉云最终还是做了和当年王妃一样的抉择。她……选择了走，留下正啸活，她为他筹谋好了一切，她成全了他的卢家之魂，要守这万里山河，要守他对他姑父那份誓死不变的忠心。
所以，她也没有动用正啸身边哪怕一个得力之人，她知道正啸会需要他们。她牺牲的，是那些愤恨人世不公，愿意为天道不平陪她赴死的朋友。
若辰抬手按住胸口，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将心中痛楚缓解，起初还有人说茉云太狠，为了南境能平，她借自己的死，逼正啸回京直面皇上，说她用命来要正啸赴局，以命相搏，去斗倒太师……可其实她却从未透漏给正啸任何真相。
她早就布局好一切，当着皇上面挖出了这朝廷最深的毒瘤，让皇上亲眼看见这一切的真相，让他切身感受到卢家与正啸这些年的赤诚和不易，同时也让正啸真正感同身受皇上这份沉痛——成全了正啸与他姑父之间，最大的和解。
她与昔日王妃一样……做完了她能做的一切。她走了，替所有人都留下了退路。
——却留下他，活着，守着，留在这孤城千里。
[橙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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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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