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传来一声沉玉请见的传音,打断了一室的尴尬。
钟滟大松了口气,几乎落荒而逃,飞奔出去迎接大师兄。
可当她真得迎上沉玉时,足步又蓦地一僵。
这次她可是以钟滟的身份回来的,大师兄……会怎么看她?
沉玉面上是一贯的温柔宁静,唇角噙笑,冲着她点头致意,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一般。
这到底是……认出她来没有?
钟滟一头雾水,跟在沉玉身后,见他躬身一礼,与林维清交换了几个眼色,便回身径直冲她来了一句:“小舟,此番真是辛苦你了。”
钟滟:“……???”
她离山这几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师兄已经无需语言便能与师父心意相通了么?!
可这师徒二人全然不顾她的惊诧,自顾自地便议起事来。
林维清:“郑师姐如何了?”
沉玉面色黯然:“将自己锁在藏经阁里,谁也不见。”
林维清瞥他一眼:“郑师姐研习医道多年,藏经阁内有关蛊术的典籍怕是早已倒背如流。她只是不想见你。”
沉玉苦笑:“师父……倒也不必说得如此明白,您既已归来,弟子自当留在玄晖峰,再无僭越之理。”
林维清却道:“破了傀儡香,她便会愿意见你了。”
沉玉眉梢一扬:“听师父此言,难道是有头绪了?”
林维清解释:“舟儿与我同在离波沼多时,却都安然无恙,大概是因我们归途中曾在一处汤泉留宿之故。”
沉玉凝眉,有些犹疑:“云山的温泉并不少,难道解这傀儡香,仅需热泉浸浴?”
林维清:“你先以热泉浸浴一整夜。若明日不得解,便再试着调些寒性之物辅以逼毒。”
“原来如此。” 沉玉颔首,忽而眸光一转,目现隐忧:“寻常寒物绝难逼出这傀儡香,想来不是佐餐野果,又需以热泉浸浴一整夜,师父您或是小舟……受伤了?”
钟滟闻言拼命点头,正想让大师兄趁势为师父把一把脉,好生调理一番,却被林维清按住一把肩头,往身侧一带。
林维清:“无妨,与苏潋交手时一时不慎受了点伤。她的境界不知为何骤然突飞猛进,看上去已有当年苏千秋的八成功力……以她的根骨天资,这很奇怪。”
钟滟猛得埋下头,瞬间被封了口。
不知为何,师父分明是在对着大师兄说话,可她总觉得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是在冲着她说。
沉玉面上难得透出一分犹豫:“师父,也许可以让阿樾……”
“不必。”
话未出口便被打断,林维清面上依旧平淡,眸中却漆幽一片,仿佛堆着天边欲坠的乌云。
那语气太急又太严厉,他自知失态,缓缓阖上眸,轻声道:“各有缘法,何必强求。”
两人默然相对许久,终是沉玉躬身一礼请辞:“请恕徒儿惰懒,师父归来,夕照居却还未及打扫,无法居住。左右这几日徒儿都要在听雪池解毒,师父若不嫌弃,还请暂住拂霭居罢。”
钟滟眉间一瞬打了结,不解地看向沉玉。
大师兄又不是二师兄,侍候师尊素来精细。离波沼大部队归来之时,师父虽孤身离队归期未定,以大师兄的性子,定是日日打扫夕照居,恭候师父归来才是。
怎敢公然躲懒,让师父先在他的居所落脚?
师父素来好洁,竟让夕照居落灰到不能住人,他也不怕责罚?
林维清面上却未有半分不悦,只微微颔首,便向着离初昀阁不远的拂霭居去了。
他一走,钟滟便急急扯上沉玉的衣袖问道:“大师兄,师父在离波沼内耗了许多功力,又为救我受了苏潋三掌幽冥掌,也不知如今伤势究竟如何,你快去为他看看罢。”
沉玉的目光细细扫过她拽着他衣袖的手,又转到她的面上,语气似叹似惋:“小舟,这便是你本来的模样?苏潋究竟是从何处寻到的你,与滟儿实在是……相似。”
钟滟既无奈又焦急:“大师兄,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师父的伤……”
沉玉摇头:“师父自己便医理精熟,大约不愿让我探脉。”
钟滟一瞬急了:“那日师父受了苏潋三掌后伤重昏迷,我曾探过他的脉象,连九重后的浑天真力都压不住苏潋极意功的霸道内力。我实在是担心,咱们总要想想办法,不能让师父讳疾忌医才是。”
沉玉的眸色一瞬漆暗下来,似深不可见的幽谷:“师父……并未突破浑天诀九重。”
钟滟脸色一白:“……可方才连徐师叔都那么说了。若非突破了九重,怎能在离波沼那样大的消耗后又受了幽冥掌的伤,还完好无事?”
沉玉敛眸沉思了片刻,面色严肃:“你探到师父脉象中那道与浑天诀互斥的极意功,不是苏潋打入师父体内,而是师父自己修的。自八年前凤凰山大战归来,师父便开始修习极意功。平日有浑天诀压制不显,重伤后内力失衡,方被你探了出来。”
钟滟脑中有一瞬空白,难以置信道:“师父离九重就差半步了,不好好修练浑天诀,去练那歪门邪道的极意心法做什么?”
沉玉眸底忍不住露出一抹戾色,脱口反问道:“你不知道?”
他素来温雅,从不如此疾风骤雨,钟滟被吓得抖了一抖,退了半步虚弱道:“我知道?我该知道……什么?”
沉玉近乎阴狠地盯着眼前少女娇嫩似珠的面庞,仿佛要参透什么至深真理。
直到将她瞧得惊慌凌乱,手足无措,方叹息一声,闭目揉了揉眉心,恢复了平日里温和的语气:“师父自创了一套功法,名为两生决,能让极意功不被五重后的浑天诀化去,共存共生。只要融合浑天诀与极意心法的两股内力,便能短暂地突破境界,达到浑天九重的威力。”
钟滟被那语气中的倦意惊到了,抬首怔怔地望向沉玉,却见他满脸郑重,近乎一字一句地交代道:“河道为乱流冲刷尚会崩溃决堤,何况血肉之躯?凡人的经脉只能容纳一道真气行转,同时让两股互斥真气充盈经脉,乃竭泽而渔之道,极是伤身,多用无益,反而会折损境界……你要看着师父,切勿让他再动用两生决。”
钟滟点头如啄米,又疑惑道:“可我怎么知道,师父在用两生决?”
沉玉闭目:“运转两生决时,浑身经脉鼓胀欲裂,你观师父颈侧筋脉,一望便知。”
钟滟身形一僵,想起在离波沼内曾有数次见到林维清同救两人时侧颈青筋隐有鼓起,她当时还以为只是一时真力不继,强行运功所致。
“照顾好师父。” 沉玉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叹息道:“自滟儿去后,师父怕是也只能听进去你的话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已经故去的钟滟,说完便再不理人,径自转身离开了初昀阁。
是夜,钟滟坐在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的脸发呆。
大约是三分易形后的容貌与她原本的样子还是太过相似,师父与大师兄已在隐隐起疑了。
她尝试着运起易形功,悄悄加深了了轮廓中属于乔沉舟的痕迹。
熟悉的痛楚袭来,骨相在缓缓改变,不过半分,胸腔间便冲上一股激荡的血意,抑制不住地一口涌出,溅在台上镜间,星星点点。
喘息骤然急促了起来,两眼一阵阵发黑,钟滟扶着妆台缓了许久,才逐渐恢复了意识。
苦意在唇畔染开,钟滟踉跄着寻来布巾,细细擦拭去血迹,反复整理至再无痕迹,方颓然倒靠在床头,潦草度过一夜。
第二日,钟滟拖着疲惫的身体赶去听雪池,正撞上出门的沉玉,忙关切道:“大师兄,可有进展?”
沉玉摇头:“热泉浸浴只可促进傀儡香发散,却无法根除。按理说,若想彻底逼散此等跗骨之毒,该用浮热之药,使人毛血精窍开张,师父却说要用寒凉之药辅之,你可知是为何?”
钟滟于医理一窍不通,犹豫了片刻,还是老实道:“当日苏潋给我下了……情药,师父为了换霰影冰替我解毒,硬挨了苏潋三掌。我们途径一处洞府疗伤,泡了一夜温泉,归来时,身上便再无傀儡香了。”
沉玉沉吟片刻,却是问了句:“听你语音朦胧,中气不稳,可是身体不适?”
钟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头重脚轻,状态极差。她心系解毒之事,只搪塞笑道:“许是昨夜着了些风寒,无碍的。大师兄,这些日子师父和韩师叔忙着议事布防,只剩你一人钻研解药,不如我帮你打打下手可好?”
沉玉细细看了她一眼,未曾推拒,只温声道:“不要勉强。”
三日后,沉玉终于配出了解药。虽然用药后内息仍有滞涩,还不能彻底消除傀儡香的作用,起码不会被唤虫笛音定在原地,毫无反抗之力了。
钟滟见那药粉似霜似霰,触之片刻便融入肌理,清寒透骨,竟与那日师父化入她体内的霰影冰极为相似——原来苏潋,竟是以这种形式将傀儡香的解法告诉了她。
钟滟垂下眼眸,已没有力气再去思考神焰教圣女飘忽难测的诡异用心。
与大师兄一同将配好的药粉一一称重包好,钟滟终于松了口气,谁知站起身时,眼前蓦得一阵发黑,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彻底病倒了,高烧难退,卧床昏厥了两日,方才稍稍恢复神志。
睁开眼时,日光隐隐透过窗纸洒在脸颊,短暂的温意在转头后,便化作一片缱绻的凉。
床头小几上置着水瓮与药瓶,钟滟摸索着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尚还温热的水,咕嘟咕嘟灌了数口,方才吐出一口气,觉得重又活了过来。
她的目光凝聚在装药的白瓷小瓶上,钟滟拔开瓶塞,在鼻下轻嗅——一股熟悉的桂子清香,是破障丹。
钟滟苦笑。
涅槃功与极意心法同根同源,从脉象上绝难分辨。她此次昏迷,在师父与大师兄看来,怕是练功心急走火后,真气行茬斜溢,气血两虚的乱象,这才又给她用上了破障丹。
涅槃功正在逐渐失效,她能明显感觉到生命力的衰退,身体仿佛一棵由内而外虫腐虚空的树,终要归于尘土,势不可挡。
有时,她也希望时光过得慢一些,可以再多看师父师兄几眼,可每多过一天,师父师兄待她愈好,她都更觉处境别扭艰难,不禁期冀决战之日快些到来,好一举诛杀阿耶那,免得夜长梦多。
千头万绪在心头拧成乱麻,窗棂间却忽而响起几声轻响。
钟滟一怔,心跳骤然加速,有一瞬间,几乎以为是昔年二师兄每日在晨间的叩窗叫起。
“小滟儿,身体怎么样了?你睡了这样久,可想死我了。”
却是一声倜傥的调笑传来,轻佻的语气生生将少年原本清越的嗓音都覆上几分油腻。
——段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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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为谁流下潇湘去·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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