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尚风一时之间也觉难受,本想逃离的双脚再也无法挪动分毫,只在落云身后,静静地陪着。
落云知道他没走,虚虚开口道:“让我来喂他这药,是不是……是不是对我太残忍了些?”
“那,那我来吧。”
叶尚风心中一恸,连忙端起药碗。
落云见状,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起身,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颜云玦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怀中的人此刻不省人事,身体沉重而冰冷。划过她脖颈似有若无的气息,让她稍稍稳下心神。
叶尚风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便喂完药。他起身嘱咐道:“叶姐姐,稍等片刻再把瑾瑜哥放回床上。”
落云点点头,脑袋轻轻靠在颜云玦的脑袋上,闭着眼睛,脸色比昏迷的颜云玦还要苍白几分。
等她复睁眼,发现叶尚风还杵在一旁未走,便问道:“怎么了?”
“叶姐姐。”叶尚风心一横,还是下决心道,“你要相信我师父,这么多年,她从未失手过。瑾瑜哥肯定也会没事的。”
落云的嘴角轻轻地扯了扯,看上去像是在笑,但却压不住她的苦楚。
“我知道。”落云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道理我也懂,事已至此,又有何反悔的余地。我自是知道你师父医术高明。但……”
她的声音越落越低,几不可闻,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叶尚风以为她说不下去了,正想追问,落云苦笑着摇头,两行泪似是关不住一般落下,开口的声音已然嘶哑。
“但情感,又岂是我能控制的。”
晨光熹微,鸡鸣报晓。落云揉着酸痛的颈项醒来,发现自己在颜云玦的床边睡着了,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厚袄。
是女式的衣服,想来是巫年的。
落云凑到颜云玦面前,见他仍闭着双眼,但面色如常,呼吸平稳,才稍稍松了些气。
刚迈出房门,便见房前小路上有三人身影,正是巫年领着福笙和叶尚风来了。
“昨晚见你睡了,便没叫醒你。”巫年见到她,开口便道,“今日让他们把前屋的床搬到这里来,方便你照料颜公子,也方便我为你们治疗,可好?”
落云颔首谢过。虽已浅眠一夜,但开口仍是疲惫:“多谢大夫费心。”
巫年进房替颜云玦诊疗,叶尚风紧随其后。
落云立在门外,见福笙走近,不由垂了眼帘,不敢直视。
“家主可还好?”
福笙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落云只点着头,依旧不敢同他对视,只低头看着泥地。
“吃点东西,等会好用药。”
福笙把手里的木盘放在桌上,招呼落云过来吃饭。
落云默默落座,捧起碗筷,只夹着眼前一碟小菜,食不知味地吞咽着。
“落云,你不必这么怕我。”福笙试图语气轻松,“我又不会打你。”
落云的头埋得更低。
“我知道你为何躲我。”福笙放下碗筷,目光投向虚掩的房门,“但你也知道,我跟你一样,都干涉不了他的决定。”
福笙说着,倒冗自笑起来:“不,你跟我还是不一样的。你知道有何不一样吗?”
落云垂着脑袋,摇了摇头。
“我确曾怨过你。自你出现,家主就变了。不再执着于他心中所想,变得犹豫心软、优柔寡断,这如何能成大事?但我现在明白了。”
落云这才把头抬起来,看向福笙,问道:“明白什么?”
“家主也是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哪怕自持如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他心中所想的,除了复仇,或许多了些其他的东西。”
“多了什么?”
福笙把远离落云的那碟小菜往她那里推,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落云姑娘,吃好了吗?”
巫年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落云嘴里饭菜未及咽下,忙含糊不清道:“吃好了。”
“那好,进来帮忙。”
落云进屋,巫年便把她引到床边,自己则在矮柜上摆弄着一排细如牛毛的银针:“把他上衣除去,顺便解下他身上所有的金银物件,我要行针通络。”
脱衣?这可使不得!
她下意识想唤福笙,却又想起自己和他是“夫妻”,脱个衣服怎么了。于是刚要出声的苗头被她生生咽下,冷气倒逼喉头,不由得猛咳。
“怎的了?”巫年闻声回头,见她咳得满面通红,面露疑惑。
“无妨,无妨,被呛到了。”
落云抚着胸口,勉强平复气息。看着在床上躺着不省人事、对眼前情况一无所知的颜云玦,眼一闭心一横,硬着头皮便掀开他的被子。
“这是,在做什么?”
门口猝不及防响起福笙的声音,落云做贼心虚般立马弹开两步远,手足无措地僵立一旁。
巫年顺着福笙的目光回头,只见被掀开的薄被下,颜云玦衣衫尚在,而落云却避得老远。
巫年只当她害羞,使唤福笙道:“你同尚风去取炭火来烧,我等会给你家主施针逼毒,别着凉又染上了风寒。”
福笙了然,带着叶尚风离开,巫年朝落云努努嘴:“你继续。”
落云小心翼翼地将颜云玦捞在怀里,指尖微颤,探入他交叠的衣襟,一件一件地掏出他怀里揣着的东西。
几块素帕中间夹着块硬物,落云并未当回事,也不知是何物,只随手置于床沿。
贴身物件既已取出,除衣便无可回避。
落云的手颤抖着,替颜云玦解开他繁复的衣带,露出精壮的躯干。虽然很不是时候,但饶是视力不佳,劲瘦有力的肌肉线条,依旧带着强烈的冲击感,撞入落云眼帘。
不过是块肉。肉嘛,谁没见过似的。
太阳下晒着的白花花的猪肉也是肉,他颜云玦这硬朗紧实的肌肉……也是肉……
我看不清,我看不清,我什么也没看到。
落云边喃喃念叨着,脑子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们初相识的时候,自赵府归途的马车里,他无意间触碰到她不该碰的地方,还硬要她也吃一次他豆腐,才算抵了自己的过错。
那时她说:“这回先欠着可以吗?下次再还。”
这回,算是她吃回来了吧?
这头,落云随手置于床沿的杂物中,有块牌子吸引了巫年的注意。
虽被素帕遮掩大半,但隐约露出的纹理成色,无不彰显着它主人的地位之高。
此物不该是商贾人家所有。她本就对颜云玦的身份并未完全放下戒心,只以替落云将东西搁置的由头,背过身去偷摸将素帕翻开,凑近那块牌子细瞧。
瑾封城,颜云玦?
巫年像是被夺了魂,面前这位公子就是颜云玦的念头在她脑子里炸开。
她惊讶到浑身发抖,指尖全麻,手中的令牌“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突如其来的声响将沉浸在思绪中的落云惊得一颤。
“巫年大夫,怎么了?”
还好落云看不清楚她的异态。巫年摇头,半天才勉强从喉间挤出“无事”二字。弯身捡令牌的时候,脑海中的迷雾却又变得清晰起来。
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她只怪自己愚钝,为何这时才发现其中联系。
颜姓本就少见,颜家那位公子若是坐拥封地,以名命之也是理所应当。瑾封城,颜瑾瑜,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门外脚步声渐近,巫年这才如梦初醒,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迅速将令牌放回矮柜,用素帕匆匆掩盖。
“火盆替您搬来了,这就点上。”
福笙忙活一通,直起身子看向巫年时,却发现她怔着,眼睛只直直盯着地上。福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地上并无异常啊。
他直觉不对,佯装环顾四周查看是否需要添置物件,便见被巫年挡住的矮柜上,放着颜云玦的贴身物件。
糟了,大事不妙!
福笙背后瞬间冷汗直冒。他竟忘了下山归来后,并无时机交接令牌,属于云玦君上的令牌,便一直由颜云玦贴身保管!
昨夜事发突然,他们竟都未顾上这个!
福笙眼角余光飞快瞥向巫年,却发现巫年也在审视他。四目相对,两人心头各有所想。
福笙强作镇定,率先移开视线,道:“巫年大夫,屋内已无甚需添置。我们家主的杂物,我便先带走,放这怕您施展不开。”
巫年闻言,只能挪开挡在矮柜前的身子,点头道:“拿去吧。”
福笙攥着那烫手山芋般的令牌,牢牢将它用素帕裹着攥在手里。拉上门时瞥一眼屋内,巫年仍保持着那个姿势,直直地盯着地上不起眼的某点,仿佛要将那青砖看穿。
她到底看到了多少,明了了多少?!
若她已洞悉君上身份,这都不是救不救落云的事儿了。他们明知她厌恶官宦,仍刻意隐瞒。如今君上这官宦之人本人,正不省人事昏迷在床,君上的性命,此刻全系于她一念之间!
冷汗浸透了福笙的后背,他捏着令牌的手心一片湿滑。
叶尚风见他焦心得快要把地磨平的态势,出声安慰道:“福笙哥,莫太担心。我师父于毒造诣极深,这些年虽然能上山来的人不多,但凡经她之手的,最后都生龙活虎地下山去了。”
见福笙眉间褶皱并未消磨几分,叶尚风又继续道:“我师父那人,最是嘴硬心软。每有人上来,她嘴上喊着‘不治不治’,可哪回不是尽心尽力把人治好。况且,我师父其实不做没把握的事儿的。她嘴上说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起码也有九成九呢。”
福笙看着喋喋不休的叶尚风,心中忧虑更甚,忍不住试探道:“坊间传闻,巫年神医不喜官宦之人,你可知其中缘由?”
“这……”
叶尚风虽不明白福笙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回忆起来。
“打我记事起,便随师父在这深山隐居,未同哪位官家老爷打过交道。倒是每次我下山,她都千叮万嘱,让我莫要与官家之人攀谈,若有人盘问山上之事,一概不许吐露。”
福笙心口刚放松,便又听叶尚风话锋一转,道:“但有位来求医的公子,似乎同朝中哪位官爷有交情,向我师父炫耀起此事时,她脸色当即就青了,难看得很。我从没见过她那么吓人的样子,活像要把那公子生吞活剥了!”
福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来呢?”
“后来临下山时,那人突然就哑了,我也不知道为何。”
“啊?!”福笙低喊出声。以巫年的能力,悄无声息地把人毒哑,对她来说也不是难事。
“福笙哥为何对官宦之人如此感兴趣?难不成……”叶尚风悄声道,“瑾瑜哥真的和官家有什么牵扯?”
福笙听他这么问,忙道:“哪里哪里!家主同朝中有生意往来,面熟那么几个官老爷也不奇怪吧。若说深交,倒也没有的。”
“那是自然。”
福笙深知言多必失,不敢再深谈。他望着不出一声的房内,心里纵然焦灼,但眼下也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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