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
“……嗯。”
火车的车窗玻璃在夏日艳阳下仿佛要被烘烤变形，铁轨旁的一排排树木都垂着蔫软的叶片，连边缘都依然晒得卷曲，蒸腾的暑气扭曲了远山轮廓。简弈的头抵着发烫的窗框，应下了旁边陈式的问句。
简弈幼时曾听颜修时说过，这位三舅舅在他出生之前就离开了颜家村，虽然偶尔会寄信回来，人却是从未回来过，就连照片也没在颜宅留下。后来，他有时会从佟妈或者别的帮佣口中听到些这位三舅舅的八卦，比如入赘了一户家中有权有势的家族，差点被颜爷从颜氏族谱除名，生了女儿等等……
“也不用太过紧张！”陆慎为旁边座位上已经熟睡的哑女盖上了自己的衬衫外套，虽然车外炎热，火车内的冷气开得倒是很足，“任琪出院时，医生的报告并没有显示任何异样，那时颜文明来医院将任琪领回家，两人的精神状态都还好。”
简弈皱了眉，“陆哥，是哪家医院？”
“我记得……当时在车上任琪又发了一次疯，警车被迫停在了附近的医院……”
陆慎努力回忆了一阵，这才想起，“对，是叫祝岚医院。”
“我好像听说过这家私立医院……”
“不愧是咱京爷。”
没理会陆慎的揶揄，陈式只是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是因为什么事儿来着……”
“放心，我查过医院资质，人家是正规经营。”
简弈当然信陆慎作为警官的专业性，但任琪的怀孕实在有太多可疑之处。
“哎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等把这小姑娘送回家，我再陪你去颜文明家走那么一遭不就结了？”
陈式对那医院实在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先将它暂搁，着眼于现下的事。
“那个就不用麻烦陈师傅……”
“不麻烦，哪里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
像是料到简弈会婉拒，陈式早就想好了说辞，“我还在你那儿有账没清呢！”
简弈好笑道，“……是我欠你的更多才对。”
明明救过自己那么多次，反倒沼泽地那次拉绳的“欠账”这家伙却记得比他还清楚。
“那些你都道谢了啊，所以已经在我这儿一笔勾销了，唯独那次我没道谢，所以要记账，合情合理！”
陈式将手抬起枕在脑袋后，“况且，不管是你说的那家小女儿的言行，还是后来小刘发你的异常信息，我都有点儿在意……”
眼瞅着这家伙说得理直气壮，简弈焦躁的心不知何时放松了下来。
是从陈式说“陪他”一起去颜文明家吗？
如果是陈式，他一定能看出些冰山之下隐藏的东西。
*
出了京城的车站没走多久，几人便来到了哑女父母所在的春华小区。
春华小区没什么特殊，与大多数京城的小区一样，老旧的五层小楼，午后在保安亭吹着风扇惬意睡着的门卫大爷，小区阴凉地里围着下棋的人们，还有无视毒辣阳光，流着鼻涕哈喇子肆意奔跑的小孩。
陆慎带着众人拐了好几个弯，这才到达正确的楼栋。期间简弈曾有意无意地看了几眼一直拽着自己衣袖的哑女，然而他却从这姑娘的眸子里读出了紧张……和退缩。
叩叩叩。
陆慎终于敲响了三楼楼梯旁的一扇防盗门，哑女更是有些害怕地躲在了简弈的身后。
等了好一阵，却始终没人来应。就在陆慎抬起手打算再敲时，门终于打了开。就见一男一女并排站在门前，简弈恍惚好像看见两人本是在眼眶中乱转的双眼，在看见他身后哑女的方向时竟然忽地摆正，一双瞳子仿佛要凸出来似的死死盯了过来。
“是……潘志全和吴信慧？”
陆慎拿出手机，对比了下同事传来的哑女父母的证件照，那一男一女均露出有些生硬的笑容，朝陆慎点了头，仿佛刚才对哑女那森然的盯视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们的女儿警方已经帮你们找回。”
陆慎收起手机，撇眼瞧见害怕到缩起身子的哑女，对眼前这对夫妻道，“因为可能涉及到人口拐卖的案件，所以需要再对你们做一些简单的询问，你们看……现在方便吗？”
“当然。”
一男一女维持着笑容，大方地将进门的通道让了开，“不过警官们进来前……请换鞋套。”
陆慎在前，简弈带着哑女走在中间，陈式则是跟在最后，那一男一女就侧身守在门口，保持着脸上略显僵硬的微笑，不知为何总散发出一种非人的气息。
潘氏夫妻的年龄看着不算大，也就四十左右的模样，潘家是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装修倒是很新，从玄关进来就是铺着瓷砖的客厅。套着鞋套的脚底与瓷砖摩擦生出细小的滋啦声响，简弈不经意往地上看去，就见那瓷砖地板白得发青，清晰如镜面，干净锃亮地仿佛连天花板上的纹路都能倒影出来。他们最终坐在了皮质的沙发上，简弈抬头看见客厅的一侧竖着岛台，是一个有些新潮的开放式厨房设计，再往里则是关着门的卫生间，而客厅的另一侧则是两扇关着门的房间，应该就是这对夫妻的主卧和哑女的次卧了。
潘氏夫妻刚坐下，陈式就突然站起身，冲两人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人有三急，能劳驾借个洗手间用用吗？”
潘志全点了头，指了指卫生间的房间，陈式赔笑说着“你们先聊”，钻进卫生间就消失了踪影。
“我需要你们回忆一下，女儿失踪之前的情况。”
陆慎拿出随身的笔记本和笔，“我看了你们在警局的报案，只是说几个月前的一天女儿没有回家，于是你们就去报了警……”
“警官想问的具体是什么事呢？”潘志全问道。
“比如遇见了什么奇怪的人，或者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
陆慎笑不见底，“实在想不出，也可以直接告诉我，女儿失踪前一周你们的具体行踪。”
见潘志全正想再问，陆慎又特别补充了一句，“当然，为了确保你们说的准确性，我们警方后续都会去一个个核实的。”
潘志全顿了顿，本就有些假的笑容像是随时都会支撑不住，反是吴信慧先开了口，“警官，怀怡失踪前一周，志全和我都在往医院跑。”
潘怀怡，即是哑女的本名。
“医院？是谁生病了吗？”
“不，是医生建议我做流产。”
陆慎写在本上的笔顿了顿，示意吴信慧继续。
“虽然是意外怀孕，但我和志全一直想要一个男孩，所以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孩子生下来。”
一说到儿子，吴信慧的双眼突然浮现出了些许狂热，她看向其中一间卧室紧闭的房门，仿佛她的儿子此时就在门后。
“嗯，多亏了贵人的帮助。”潘志全回握住吴信慧的手，两人竟是一齐看向那间卧室门的方向。
“孩子现在在睡觉吗？”简弈佯装天真地问了一声，却见潘氏夫妻突然调转视线，那目光如同沾着剧毒的箭矢，毫无征兆地便朝他射来。
“呵呵，要看吗？”
“你要看吗？”
潘氏夫妻笑盈盈地看着简弈，嘴角的弧度越弯越夸张，简弈如芒在背，像是被某种毒虫盯上了般。
“那怎么好意思！”
一声慵懒的调侃打断了潘氏夫妻的提问，就见不知何时从卫生间出来的陈式正晃晃悠悠在那开放式厨房里溜达，他的双眸扫过厨房的每个角落，最后伸手在那岛台上划拉出一条直线，看了眼纤尘不染的手指，这才缓缓走向沙发这侧坐了下，“小孩儿万一被吵醒了，那可不好哄！”
“咳……对。”
陆慎轻咳一声，将话题拉了回来道，“你们说的贵人是？”
潘氏夫妻像是被触动了某个机关的人偶，笑容僵在脸上好一阵，两人才一同回答道：
“一位老太太。”
老太太？哑女……
简弈几乎是瞬间就联想到了他曾经有过几面之缘，出入他们居民楼栋的“老太太和哑女”。
这样的组合实在太过凑巧。
“是什么样的老太太呢？”
“和一般的老太太并没有太大差别。”
“那她是为你们提供了什么帮助吗？”
“是的。”
“具体……”
“警官，这个我们可以不回答吧？”
“……”
诚然，潘氏夫妻可以就老太太的事保持沉默，陆慎并无办法证明这位“老太太”和潘怀怡的失踪有任何关联。
接着陆慎又问了一些别的问题，却再没有得到更多实质的收获。他将笔记本合上，揉了揉眉心，就见潘氏夫妻突然狂热地看向潘怀怡，伸手就要将她拽到他们这侧来。
“怀怡，想家了吧？”
“怀怡，快到妈妈这来！”
感受到牵着自己衣袖的颤抖，简弈倾身将潘怀怡挡在了身后，露出阳光的招牌笑容道，“……潘先生，吴女士，怀怡她从小就不会说话吗？”
“……”
简弈的话如同咒语，引得潘氏夫妻届时一怔。本是有些苍白的脸上更是完全没了血色，早已挂不住的僵硬笑容逐渐消失，两人的唇线忽地拉成了冷漠的直线。
“是。”
两人的声音沙哑异常，像是枯朽树干裂开的最后一层风干的树皮，带着一股陈年腐坏的气息。
就见潘怀怡忽地站起身，一双大眼睛噙着泪花，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父母，即便嘴巴一张一合，喉咙也只能发出一阵“嗬嗬”的气音，她双手抱着头便冲出了大门，简弈紧跟其后追了出去。
陆慎眼疾手快，早在潘氏夫妻就要起身去抓潘怀怡的时候就拦住了二人，两人看向陆慎的目光登时染上了一瞬的狠厉，却又在听到防盗门被打开，潘怀怡跑出屋子之后阴鸷的目光彻底消失，恢复了空洞的平静。
“……怀怡刚被救回来，精神状态怕是还没恢复。”
“对，我明天会再带她去做个详细的检查。”
一旁的陈式适时给出了台阶，陆慎便顺口说了出来，“二位不用担心，警方会代为照顾好她，去医院检查完后一定会再将她安全送回。”
潘氏夫妻也没再说什么，陈式和陆慎不打算久留，道别之后便由两人目光呆滞地送到了防盗门门口。
“哎呀，这谁这么不讲文明乱扔东西！”
陈式刚踏出防盗门突然夸张地嚷嚷了一声，就见潘家家门前的楼道里正躺着几张搓成团的废纸，陆慎正觉奇怪，刚刚他们来时并没看见。
“不用管。”
潘氏夫妻异口同声道，紧接着就听见“砰”地一声，是两人迫不及待地关上了大门。
“陈式？”
“嗯。”
陈式应了陆慎一声，“这家人果然有——”
“随地乱扔纸屑，罚款二十。”
陈式一愣，“哎哟喂我的陆老大哥”了一声，蹲下身就把那几张纸给捡了起来，嘴里絮絮叨叨着“您什么都没瞧见”“我这不是诈他们一诈吗”“你丫怎么尽瞅着这点破事就罚我钱”“张口就罚二十，二十很好赚吗，大风刮来的吗，天桥下边儿的人搁那儿坐一天都指不定能有二十”……
见陈式那碎嘴子有敞开了说的趋势，陆慎赶忙喊停。
“所以这家人肯定有问题。”
陈式见陆慎接了自己的话茬，直接给了他一个“瞧给丫能的”白眼，拍了拍手上被他抚平的纸张，折好放进了衣兜，“先找我媳妇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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