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北厢那扇雕花繁复的窗棂毫无征兆地炸开,木屑与碎瓷如暴雨般迸溅。一道黑影从中踉跄跌出,划破弥漫的青灰色妖雾——是谢济泫。
他怀中紧紧半搂着已然失去意识的沈流商,以背脊直面地面,硬生生从数丈高处坠落。
砰然巨响中,尘土飞扬,他结结实实当了回肉垫,地面甚至被砸出细微裂纹。尽管灰头土脸,发髻散乱,白衣沾尘,他看似竟毫发无损。
“真是……胖了。”谢济泫轻啧一声,利落地拍拍衣袖上的尘土,姿态从容地将怀中昏迷的沈流商安置在旁边稍显完整的地面上。指尖迅疾如风地在周围划下一个简单的守护结界,微光一闪即隐。
就在他转身欲起的刹那——
破开的窗口处,万道金光如利剑般迸射而出,瞬间撕破迷蒙粘稠的青雾,以无可匹敌之势,精准贯穿了谢济泫的整个身躯!
“噗嗤——”
利刃穿透□□的沉闷声响令人齿冷。
白衣青年的身躯霎时间千疮百孔,每一个窟窿中都血流如注,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破碎的衣袍,在地上洇开大片暗红。
他瘫软下去,沾地的瞬间,身躯竟开始诡异地的化为焦黑的腐土。
“呵……”一声娇媚的轻笑从空中传来。那一直藏身镜中的女子终于现形,周身妖气澎湃,面容娇艳却带着狰狞:“'祂'说得没错,只要擒了那人,你就会自投罗网。”
地表剧烈翻涌,无数粗壮黝黑、带着尖刺的花根穿刺而出,将地砖掀起,碎石灰瓦如浪涛般涌动。
“谢济泫,今日定叫你血债血偿!”
妖异的青光再次大盛,所有被操控的干尸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从四面八方汹涌扑来,疯狂地试图吞噬那正在化为腐土的残骸。
里三层外三层,干尸群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恐怖包围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谢济泫那即将彻底化为腐土的残骸之上,骤然爆发出刺目银光!那些银色纹路如同活过来的爆竹般噼啪炸响,化作无数道流光溢彩的锁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向半空中女子的脖颈!
“呃!”女子猝不及防,被勒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所有攻击戛然而止。
汹涌的干尸群猛地顿住,然后如同被抽去支撑般纷纷软倒在地,迅速化为焦黑腐土,升腾起缕缕青烟消散。
焦黑的尸渣与青烟散去,露出了最中央的景象——
哪还有什么腐土残骸?
那白衣少年完好无损地立于原地,仿佛刚才的死亡与分解从未发生。甚至他那张脸庞,在银辉映照下更显得白皙如玉,唯有唇角噙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冷笑。
“嘤嘤,”他轻声道,声音平静无波,“许久不见,你是不是忘了,这招还是我教你的。”
手上猛然发力,银色锁链嗡鸣作响。那女子便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强行拖拽而下,带至他面前,狼狈不堪。
“你……你怎么能……”她美丽的面孔因窒息而扭曲,“我分明看见……”化为腐土,被金光刺穿。
谢济泫偏头,露出一个近乎天真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寒潭:“看够了么?”
他用未掐脖子的那只手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方青箬眉间那枚精致的兰花型花钿,动作带着怜爱般的错觉。然后,指尖猛然用力,硬生生摁了进去!
“噗嗤!”
妖异的青色血液汩汩流出。
“啊——!”女子容颜因剧痛而极度扭曲,纤纤素手瞬间化作数条带着尖刺的深绿色藤蔓,直刺入谢济泫的手臂!
“嗤!”
藤蔓刺入,伤口处却没有流出鲜血,反而涌出无数细碎的银色粉尘。粉尘散去后,露出的伤口内部,是无数疯狂蠕动、增殖的肉芽,正在贪婪地吞噬着侵入的妖力藤蔓。
女子瞳孔骤然缩紧:“蚕食!你竟然……”
“看来你还没完全糊涂。”谢济泫轻笑一声,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三分。
她的妖力正在被急速抽干,原本饱满诱人的身躯迅速干瘪枯萎,皮肤出现褶皱,正飞速变得形若枯骸。
“是真的……”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居然真的舍不了妖性,那你是怎么承了神格?……”
少年伸出手指,轻轻抵住自己的嘴唇,又是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嘘。”
他凑近她耳边,一字一句低声道:“真是……令我失望。是你向魔族透露了'祂'的位置?还借用此地的神级禁制作掩护?”
“方护法,你堕为绮幻鬼后,自当知晓,形神皆依托于幽都……你是此地生灵,便不得生出二心。”
谢济泫掌心发力,银色光芒如蛛丝一般包裹住整个幻境。
意识到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她眼中闪过最后一丝疯狂:“您要毁了这幻境自然轻而易举……可那人呢?”她目光扫向结界中昏迷的沈流商,“他的道行……还不及我呀……”
“他在哪里?”谢济泫死死盯着她。
“他陷在秘境深处,会慢慢沉沦……灵识混浊……最终回归混沌……”她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就像你当初杀死疏言和……我的孩子一样……”
谢济泫“嗤”地笑出声来:“撒谎。这点招数可对付不了他。”
“呵呵……只要能诛心就够了。”
那缠绕住方青箬的锁链骤然变紧。
她的笑声尖厉刺耳,金色步摇落在地上:“那个秘境可是我为他量身打造,那些你隐瞒的……最不想让他知道的,都会呈现在他眼前!”
谢济泫被这尖厉的笑声吵得眉头一蹙。
“找死……你与林疏言不过在幻境里做了一世夫妻而已。你不会忘了自己的真身吧?”
“不、不!!——”她发出刺耳的尖啸,人形身躯逐渐干涸,替而代之的是一只性状可怖的巨大魔兽。
正是一只嘤嘤兽。
“一只灵智未开的畜生罢了,意外落入幻境化了人形。”谢济泫语气淡漠,凑近她耳边轻声问道:“告诉我,'祂'逃到哪里去了?”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
宅院在恐怖妖力的自爆冲击下剧烈震颤。屋顶的青瓦哗啦啦坠落,却在半空中就被肆虐的妖气碾磨成齑粉。
明白自己彻底完了,她尖啸一声,引爆了残存的所有妖核本源!
那面碎裂的镜碎片悬浮在空中,每一片都呈现出方青箬狞笑而绝望的脸庞。
“靥大人,青箬誓死追随您!”
周遭景象骤变,化作无边无际、妖艳摇曳的巨大花海。惊天动地的爆炸中,妖花本体四分五裂,恐怖气浪将谢济泫狠狠掀飞出去,重重砸进远处的断壁残垣。
剧烈的震动渐渐平息,唯剩下一地迅速枯萎的破碎花瓣,以及那个蜷缩在血泊中、被银光屏障守护着的沈流商。
一片死寂中,谢济泫从废墟里缓缓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还有忠心可言?”
他走到那堆凋零的碎瓣前,指尖凝聚灵光,轻点其中一块最大的镜片碎片。
“不过是想掩饰真正的秘境……”
所有散落的镜碎片化为青金色流光,凝聚压缩,最终化作一颗龙眼大小、隐隐透着血丝的妖丹。
几缕不甘的血丝环绕在妖丹周围挣扎扭动。但下一刻,妖丹表面骤然浮现出细密的银色纹路。
咔嚓……
妖丹瞬间裂开,几块温润剔透的碎玉从中掉落,散发出微弱却纯净的灵光。
谢济泫目光一凝,俯身拾起碎玉:“魂玉?还想复活那个鬼婴么?”
他指尖摩挲着碎玉温润却残缺的边缘,仿佛能刺入灵台,映出千年前古罗秘境里那场精心编织的幻梦。
其时,为了对付这个修为高深的灵祀官,最擅幻梦之术的魔域护法方青箬,为谢济泫拈来一重梦魇,照见其心底深藏之魔障,并从中摹得一道秘术——“魇·缚骨”。然谢济泫竟借秘境玄机,反将彼身困于虚天幻境之中。
梦里的她,不再是法力高强的魔族护法,只是土地庙旁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花。她有了个平凡的名字,过着庸常琐碎的日子。最大的波澜,便是那个名唤林疏言的柴夫。
他们会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性子里的顽劣变成了村野姑娘的泼辣,捉到鱼便恶作剧地扔到他身上,看他无奈又包容的样子。
而那个幻影般的林疏言,木讷,寡言,却将她每一个无意间的喜好都默默记住。为她,他肯埋头搬上半年的柴禾,就为带她去逛一次喧闹的庙会,买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在那场梦里,他们甚至会有一个孩子,会平安康乐,仿佛能得老天爷一辈子的眷顾。
……多可笑。
连当时几乎不通人情的谢济泫都觉得诧异。他不过是随意排布戏文,定了那孩子早夭化鬼的结局,竟就让她彻底崩溃。
幻境本该到此终结。
可她竟硬生生从那份虚妄的“母爱”中榨取力量,爬了出来。十指鲜血淋漓,疯了似的刨开那个虚构的小小坟冢,强行将梦中那根本不存在的“鬼婴”封入魂玉,以自身魂力苦苦滋养至今。
可那一切都是假的。
唯独她沉溺其中的执念,成了唯一真实、也最可悲的东西。
谢济泫定定地看了那魂玉片刻,将其余碎玉纳入袖中。
他走到沈流商身边半蹲下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
“这般轻易就着了道……”他嗤笑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但他还需要再确认一件事。
将那块最大的魂玉碎片握在掌心,谢济泫飞身跃到不远处一段尚未倒塌的窗台上。窗外,奔流不息的大江倒映着破碎的星光。
隔江近处,漫天的花瓣仍在纷纷扬扬地撒落,随着风轻轻掠过,荡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江对岸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此地的死寂残破恍若隔世。
谢济泫迎着微带腥气的江风,低声哼起一首调子古老而悠长的曲子,旋律古怪,带着说不出的苍凉。
他就那样呆坐着,目光远远落于对岸那片虚幻的热闹之地,一动不动,像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几朵零碎的白色小野花被风卷着,粘在他染了尘灰血迹的衣袖上。他垂眸,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拈起那几朵脆弱的小花。
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他屏息敛神,将全部意念倾注于手心中的魂玉碎片,口中继续哼唱着那首古老的歌谣。
合拢掌心,用力一握。掌心被玉片的边缘刺破,鲜血淋漓渗出,沾染了那几朵小白花。沾血的花瓣瞬间碎成齑粉,被风吹散。
他倏然睁开眼,乐声戛然而止。
找到了。
幻境最核心的、连接着沈流商灵识的入口。
他没有丝毫犹豫,唇角似乎勾了一下,身影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径直栽进了窗外那倒映着破碎星光的、漆黑冰冷的江水之中。
噗通一声。
水花溅起,打碎了江面上那点点摇碎的、虚假的满天繁星。
[哦哦哦][哦哦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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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镜花水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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