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再度变换。
天地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曾经流光溢彩的章尾山海域,此刻被不祥的血色浸染。巨大的珊瑚丛布满裂痕,水晶宫阙坍塌成废墟,龙族与水族的尸骸随处可见,它们的力量正化作流光被虚空吞噬。
在这场灾难的中心,谢济泫独自立于珊瑚礁上,周身笼罩着隔绝一切的光晕。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昔日的同族在哀嚎中挣扎,看着养育过他的老鲛人化作石像。无数的诅咒与怨恨从四面八方冲击着他。
“杂种!怪物!”
“是你窃取了龙族的气运!”
“若非你这不祥之物,龙女娘娘岂会消散?”
那些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绝望与恶毒。然而谢济泫只是静静站着,玉色的眼眸空茫一片,仿佛那些诅咒穿过了他的身体,却落不到实处。
灾难过后,章尾山彻底沦为死寂的墨色水域。谢济泫回到了龙女曾经温养他的那个偏僻海沟,那里如今只剩下惨白的龙骨残骸。
他将自己蜷缩在最大的那具龙骨胸腔之内,日复一日地坐在骸骨中,背靠着粗粝的龙骨,眼神空洞。饿了便机械地嚼食苦涩的藻类,困了就倚着白骨睡去。他的动作缓慢呆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有时他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身旁的颈骨,那曾是龙女最常倚靠的位置,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谢济泫终于离开了海沟。他行走在干涸的海床上,穿过章尾山故地,踏入了幽都地界。
幽都的天空永恒昏黄,冥河散发着森森寒气。谢济泫走到河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湍急的冥河之水。
河水刺骨,蕴含着消磨魂灵的力量。他任由身体下沉,闭合了眼睑。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沉沦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了他。
他睁开眼,看到一个灵族少年在浑浊的河水中挣扎。那少年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已被冥河的阴寒侵蚀得不轻,却仍在奋力划动,试图对抗暗流。那求生的意志,如同黑暗中不肯熄灭的火星,映入了谢济泫荒芜的眼眸。
沈流商看见谢济泫逆着乱流冲去,救起了昏迷的少年。
谢济泫将昏迷的少年平放在石台上,探了探对方微不可查的鼻息。他玉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茫然、焦灼,以及近乎本能的决断。
他伸出手,颤抖的指尖触碰到自己额侧那枚玉色龙角。下一刻,他猛地闭上眼,另一只手死死扣住龙角根部,额角青筋暴起。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枚玉色的龙角竟被他硬生生掰断!
金色的龙血瞬间涌出,顺着他的额角流淌下来。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痉挛,他弯下腰,单膝跪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死死撑住地面。但他没有发出惨叫,只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沉重的喘息。
缓了许久,他才勉强抬起拿着断角的手,将其抵在昏迷少年的心口,开始低声吟诵古老晦涩的咒文。断角化作玉色流光,混合着龙血,缓缓渗入少年体内。
这个过程显然极其消耗力量,也加剧着痛苦。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摇摇欲坠,唯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少年逐渐恢复血色的脸庞。
“你疯了?!”沈流商忍不住出声。
小谢济泫低垂着头,玉色的眼眸中满是决然:“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无法化龙,此地已无我容身之处。”
沈流商看着他强撑着带少年到了陆地,开辟洞府,然后抱着膝盖缩成小小一团。七天时间,灵族少年与那龙骨慢慢融合,谢济泫守在一旁,任由血液从额角伤口不断渗出,浸透衣襟。那流淌出的血液颜色,从璀璨的金色一点点变得暗淡,直至化为寻常的鲜红。
谢济泫和章尾山气运的联系,从此彻底斩断。
“他在以这种方式,摆脱龙族的身份吗?”沈流商轻声问道。
洛洛摇摇头:【一方水土孕育族群,形成守护灵,反哺天地。章尾山育龙族,龙女以此身光华育谢济泫。他无法守护这片天地,或许也是在以这种方式,复苏章尾山的灵气。】
沈流商现今不过一抹虚影,少年谢济泫看不见他。沈流商定眼看着那遍地的鲜血,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瞬息之后,他席地而坐,与少年谢济泫四目相对。明明知道对方听不见,他却像是找到了一个迟来的倾诉契机,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眼神渐渐飘远,仿佛沉入了某个被时光尘封的角落。他放轻了语气,嗓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低沉与温柔,缓缓开口:
“这七天光阴流转,竟然如此难熬。既如此,便讲个故事,为你,也为我,解解闷吧。”
“那年,谢济泫应神召而来,奉命侍奉洛商小殿下,保其福泽绵长,佑其平安无恙。”
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眼前蜷缩着的少年,见对方依旧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与周遭一切隔绝。沈流商并不在意,继续娓娓道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与怅惘。
“小殿下自幼顽劣。一次逃出长生天的庇护,误入荼族领地。荼族最厌外人,当即要取其性命。是阿济挺身相护,挡下致命一击。”
随着他的讲述,那蜷缩着的少年似乎动了一下,极其轻微,像是被某种熟悉的音节触动,但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下巴更深地埋入臂弯。
“神殿中,小殿下哭得梨花带雨,嚷着要为阿济偿命。阿济却用拇指抹去脸颊血迹,忽而展颜一笑。”沈流商的语气在这里带上了一点极淡的、近乎宠溺的无奈,他模仿着记忆中那人的动作,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他在小殿下额头画下一个同心印,言明此后无论相隔多远、伤势多重,皆可为其续命保魂。”
“阿济抬眸时,眼角犹带三分笑意,”沈流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寒意,“眼底却浸着穿心透骨的冷意。”
这时,一直如同石雕般的少年谢济泫,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那空洞的玉色眼眸里,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荡开,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沈流商仿佛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他的语气染上了更深的苦涩和自嘲:“可小殿下没良心,竟暗自畏惧他、提防他。后来即便到了床榻之间,也要用灵纱蒙眼,从不敢直视阿济的眼睛。他惧怕那黑玉般的眸中凝结的杀伐果决,更惧其中死水般的寂寥澜音。”
“因此小殿下永远不会知道,”沈流商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无尽的遗憾,“那双幽深眼眸里只映着他的身影,修长羽睫下藏着怎样惊心的情愫。”
“熟悉而安心,温柔又亲昵。”
“可小殿下对自己说:都是假象罢了。”
当这句话落下时,少年谢济泫一直低垂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丝弧度。他的视线没有焦点,却不再是完全的空茫,仿佛在虚空中捕捉着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扣紧了身下粗糙的岩石。
“最终他逃避责任,狠心抛弃阿济,独自赴死,消失在茫茫雪夜。”沈流商的声音带着终结般的疲惫,“最后所见,是泫抱着白衣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识海化作一片灰白。”
“一切,终结于此。”
随着余音落下,沈流商的身影变得虚幻起来。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淡如水墨。
又要消散了。
少年谢济泫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但他周身那种彻底的死寂似乎被打破了。
幻境里的沈流商醒来后,得知是这位沉默寡言的少年救了自己,感激之余主动伸出手:
“我自长生天而来。”
“长生天,你知道吗?”
谢济泫沉默不语。
“没听过?……那也没关系。你是……鲛人?真是奇怪,章尾山煞气如此之重,你竟能在此过活?”
依旧是一片沉默。
“原来不会说话么……那你同我一样,是孤儿吗?没有家人,没有依靠?”
“家人,依靠?”少年终于出声,声音干涩。
沈流商高兴起来:“对!若真是如此,你便同我去吧?”
谢济泫望着灵族少年灿烂的笑容,又回头望了望平静无波的深海,眼中划过一丝迷茫,最终缓缓点头。
……
沈流商感到周围水波剧烈震荡,眼前的景象碎裂开来。
前方,一点微光在黑暗中闪烁。游近了些,沈流商看清那是一枚悬浮的玉色龙鳞,边缘缠绕着一丝几乎要断裂的殷红细线。
这枚鳞片仿佛是整个心境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动周围海水震颤。
沈流商:“出口便在眼前。”
洛洛的金瞳紧紧盯着他。
“要离开了,怎么不开心?”沈流商笑着哄它。
“既见故人,云胡不喜?”
一个低沉压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流商没有回头,伸向那青玉鳞甲的短短的小手停在半空。
后方水流涌动,凝聚出成年后的谢济泫的身影,黑衣如墨,面容冷峻。但他的眼神却与冷硬外表截然不同,里面翻涌着深海暗流。
他盯着沈流商那过于宽大的袖口,那属于幼年形态的稚气,似乎让他紧绷的情绪缓和了一丝。
沈流商深吸一口气:“轻珩道君……不会以大欺小吧?”
“我来带你走。”谢济泫的声音带着深海回响,“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沈流商没有退缩。他仰头看着这个在心境中显形的主人,轻声开口:“若我不该来,你又为何困于此地?”
他指向周围那些不断生灭的记忆碎片:“那些……又作何解释?”
谢济泫的眉头骤然锁紧,周身水流变得湍急锐利。
【小心!】洛洛炸毛提醒。
但沈流商继续说了下去,目光落在那丝血红细线上:“她们所求,从不是你的困守。”
“此亦为我所求。”
谢济泫周身狂暴的水流猛地一滞。
就在这瞬息之间,沈流商施法注入的灵光悄无声息地攀上玉色龙鳞,将其包裹起来。
那枚一直安静悬浮的龙鳞忽然光华大盛,其上那根血红细线变得明亮,如一道温暖的光箭,倏然射向谢济泫。
光丝没入谢济泫胸口,带来一阵奇异的暖意。
同时,整个心境剧烈摇晃,玉色龙鳞飞速褪色、碎裂。
护心鳞碎裂的瞬间,谢济泫的身影变得模糊,他深深看了沈流商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彻底消散。
“泫,你怎么还是这么好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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