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云手在化中府偶遇水大钧,满心以为跟着他既能体察民情,又能打听出秦感父亲的一些轶事遗闻,谁知先在郊野见惊悚,至晚又听到惊天消息,满怀心事彻底打乱。他随着水大钧三个在仹县兜转一圈,见他们寻找到旧友住处,适时告别。
水大钧掏出一张小小的帖子递与应云手,恭敬言道:“应相公有功名傍身,又受朝廷重视,虽说如今远赴覃州,其实回京之期不远,我三个在仹县小住几日也预备回京城了。若缘分不灭,将来京城再会,这是我们在京城的住处、生意名号,期望应相公将来回去京城成了应大人、应相,莫要忘记我等。”
应云手接下看也不看,盯着水大钧郑重问道:“先那位秦知府病死任上,如今除了前辈,还有几人知晓?”
水大钧心底立时一惊。
应云手当着水大钧的面将帖子细细撕碎,张手扬向一旁,任其随风无序乱飞:“今日一别再不见了。我不认得三位前辈,三位也不认得我,有关秦知府的所有事,再不要对任何人提起。秦知府已死十余年,他去世时年纪尚轻,未来得及留下子嗣,本支也没人了,偶有一二亲近只恐沾惹祸端,都离得远远,反倒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上赶着打听,借此谋利而已,我言尽于此,还望三位保重。”说着牵起自己的毛驴转身离开。
应云手独自上路,且远离府城,一路上数遭与流民伴行,为着安危着想,他自此再不梳洗整束,只将钱财文书紧贴里衣收藏,不重要的衣服干粮则搭在驴背上,若遇着面相和善的也上去搭讪几句,晃晃悠悠终于进了覃州府,仗着随身文书询问着找到自家人。此时距离小夫妻分别已过去将近一个月。
两人于夫妻情分上都是半懵半懂,尤其应云手更兼鲁莽执拗,经此骤分骤合才略开悟,垂头看看怀中娇妻委屈不能言,气恼不舍得怒,哭揉成一团的样子,好似被暴雨浇打的月季花,满腹的文采竟全不管用,口中一字难道,良久终唤出轻柔一声:“襄卿。”宋襄抽抽噎噎半日,好容易才低声道一句:“今后再不许了。”应云手唯有拼命点头答应。此时正值一场暴雨倾泻后,未见云开,只是沉寂,不多时便见幽冥绽裂隙,其后隐隐是沉闷声声,时雨又降滋润干涸草木,穹庐天青茵地重又合拢,似盘古渐归混沌。
第二日应云手上府衙报到,知府匡远听说应云手终于来了,不等他进去,先就开开心心迎了出来,见面爽朗笑道:“我覃州上下日盼夜盼,终于将状元公盼来了。”这位匡远如今五十多岁,此前曾知州睢川,后调任庆州,如今辗转来到覃州。应云手尚在童生时就知晓匡远,其时匡远在睢川大修水利,令多少荒泽变良田,大辟山林为百姓所用,清名甚高,时至今日睢川一带的百姓犹口中念念匡公不忘。应云手今日终于见到素日大家口中英雄一般的人物,不免心中悸动,再看匡远气度清凛不可犯,更是肃然起敬,不敢多言。匡远却听着应云手夹杂西南口音的官话亲切无比:“总是我的福气未至,在覃州的二年不是大比之年,未曾等来及第的进士,出来之后也极少听闻睢川的消息,不知家乡父老可都还好。”
应云手站立笔直,恭敬回答:“匡公教化泽被,政令恩荣绵延,百姓感恩,口中惦念不绝,从匡公到郡至今日,郡中子弟无不以匡公为榜样。正因如此,小子方忝得功名,与诸贤才并列,如今大幸到匡公身边,受公教导,望公莫以我愚钝嫌弃。”
匡远连道惭愧:“状元公的声名早遍传国中,就是我等在距离京城千里远的半野人都听说了。自从得知状元公到来,大家皆是无比开怀,早早准备,谁知只迎来尊夫人携一众家眷。不知状元公途中遇了什么难处,可需我等协助?”
应云手随口道:“一路上既与好友伴行,又顺便看望嫁去卜州的妹子,不免耽搁时日。内子受不得路途漫长,因此先行一步。”
匡远拈须沉吟一声:“原来如此。”再不提这个,转而又道:“大家提前备下小小宴席,专为迎接状元公,今日终于用上。状元公且不急忙交接公事,先随我去麒祥和丰消遣半日。那是本州府最大的饭庄,大街上最高的那个就是,想必状元公进城后就见到了。我这就派人招呼上同僚,大家午间同乐。晚上去我家中,还有一乐。”
应云手愈发惶恐:“听说此地亦发大水,百姓流离,财力必定吃紧,断不敢因着我铺张,带坏清廉风气。”
匡远婉劝道:“大水是真,却不致如此,钱财多寡岂在一顿饭。我也知小小覃州比不得京城繁华,难入状元公的眼,却也有些微可取之处,有些别样风味,状元公一味拒绝,我只认作是嫌弃了。”
话已至此,应云手再难驳,唯有应允。
覃州位居东偏南,相较于北方的京城更为炎热湿润,气候类似睢川府,物产却迥异,饮食茶酒另具风味,尤其茶果一枚枚竟能做成指腹大小的一点,却各具形状,与真花无异,有的细数也有十来层花瓣,似春园搬在桌上,也不知如何打就的,入口则内里齿颊咽喉留香久久不散,正好染茶酒。
宴席上,大家不免提及前些日子的水患,那场连绵数日的大雨不单降落在卜州,自卜州直至崖州一线哪一处都未能幸免,其中尤以卜州为最。至于覃州,境内原本是上古时候的睢川入海处,如今睢川改道,却留下一大片滩涂并其上无数细小河道,一旦下雨就连绵成一片汪洋,泛溢四周,祸害村舍民田,反之卜州地势略高,不管下多大的雨都存不住水,虽当时看着凶猛却酿不成大灾,无怪百姓宁愿北逃。
应云手听得明白,好奇道:“即是说只要深疏河道,清理滩涂,再在外围抬高地基设下大堤挡住,便可永绝水患,却不知学生说得对与不对。匡公从前在睢川时极擅治水,且因治水受朝廷褒奖,想必如今也是手到擒来。”
其他人都看着匡远,匡远则以酒盏遮住脸面,侃侃言道:“状元公身为覃州别乘,身负皇命而来,自然想着施展抱负造福一方,方不负朝廷期许,此心与在座诸公皆是一样,只是一处有一处办事的模样,州府与州府,外面州府与京城,皆不能一概而论。单说覃州,别乘所言的治理之法听似简单,其实不论从前当下,都是一样难以施行。”
应云手心底立时一紧,却仍旧爽直问道:“较之睢川困难在何处,从前怎么说,当下又怎么说?”
匡远耐心解释道:“睢川府地处西南隅,进出只有睢川一条水路,其余皆被高山隔绝,实在偏僻无边,到处是无主的荒地,正所谓‘不施不惠而物自足’,因此本地人少出来,外地人少进去,诸事都与外面隔绝,就是本地人也不过区区那几个姓氏,且大家都是亲戚,万事好商量。”
在席上的众人也不知从这番话中咂摸出何等意味,皆三两窸窸窣窣地低语交谈,时不时瞟着应云手互笑互言,应云手只觉面上讪讪。
匡远又道:“至于卜州至崖州一线古称‘沿州’,或并称‘东五州’,百姓在此繁衍越千年不曾断绝,地少而人口众多,因此不但是山林田野,就是东沿那些滩涂盐碱地,每一尺皆有主人,甚至一片滩涂,其主人跨越数姓,分散于五州。其中又有买卖承袭种种事,大地契套小地契,此地契套彼地契,十分混乱,谁也难说清,这乱绳套自来无人解。”
应云手反驳道:“朝廷自去岁始推行新政,重新丈量田地山泽,不管从前归谁所有,如今全部重新来过,一劳而永逸。”
此言一经出口,满堂立时大笑起来。
内中一人试探问道:“敢问别乘可细读过新政?”
应云手摇摇头:“我去岁高中后未及赴任,先回乡侍疾奉亲一年,也曾跟从县衙见过新政,只粗览了一遍。”
那人含笑言道:“我来与别乘解释一二。新政中的田地丈量法属实不同以往,而是将全国凡土地皆分为五等。自今年开春,丈量法又变,大概是觉得去年的五等不甚细致,许多可高可低者教人无从下手,因此再一步细化为七等。”
“咱们覃州沿海,多滩涂盐碱荒泽,属于最末的一等,不必说那些世族多年一直资助义庄,管理义庄及周边坟墓,还有人家自家的祖先坟茔,于新政中全部算数,却不能耕种,也归为最末的一等,该每口十亩五分,方能养活人口,缴纳税赋。世族中人口众多,照此计算,人家这么多年还吃亏了。”
应云手早已听得呆住:“从来只听说有多出来的,居然还有亏欠的,若是亏欠该拿什么弥补?”
那人道:“要么增田,要么减赋税。本地世族其实还算爽快,极好说话,与他们讲明新政利害与朝廷当下的不易之后皆大大方方舍弃其余,要求只保留自家所有即可。如此情境之下,敢问别乘,您若是在场,可说得出口让人家再继续舍弃土地挖河筑堤,围塘造湖?”
应云手一时不知该接何话,正在氛围凝滞间,忽然饭庄里的伙计吆喝一声:“进羹汤。”打破僵局。
应云手见伙计向在座每人进上一只小碗,里面浅浅半碗浓稠似糁羹,色泽似银的东西,从未见过,抬头再见在座所有人皆看向自己,知晓客不食主不食,拿起小碗旁边的银匙浅尝了半匙。这东西看着黏稠,却原来入口即化,直达咽喉,内中鲜甜难以名状,只觉这一口之前的十九年所食尽遍无味,从此但可舍弃。应云手不禁脱口称赞不已,那些人也便跟着笑起来。应云手忍不住又吃了一大口,才顾及问道:“竟是何物?”
匡远忙介绍道:“今日席上诸道酒水饭食皆是覃州特产,尤其别乘所品的羹汤,乃是方才大家谈论的滩涂外沿生长的一种只有小指大小的鱼。”
应云手在江边长大,吃鱼岂在少数,闻言亦叹息道:“鱼长成这个样子也算不枉此生了。”
内中一位覃州本地出身的官员道:“覃州并崖州皆有滩涂,却只有覃州滩涂上产此鱼,自有庸一朝起就是覃州首屈一指的贡品,若认真将滩涂水泽围起来造湖,只怕此鱼行将绝迹,就是朝廷也未必愿意啊。”一众人纷纷附和。
应云手再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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