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正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双手捧着他刚刚买来的热牛奶。
眼神呆滞地看着马路对面热闹的包子铺,那一张张形色各异的脸庞,在氤氲的热气里忽隐忽现。
“掀起裤腿看一下?”他的轮椅就停在我旁边。
“...”我一句话也不想说,眼珠都懒得转一下。
“那我掀了?”
“...”
他用左胳膊撑在大腿上,斜下身子来用右手够我左腿的裤角。
我穿的是宽松的运动裤,一下就掀到了膝盖上。
只是青了一片,从下面隐约渗了一些红色的血点。
“没有破。”他轻轻放下我的裤腿,又转了两圈轮子,把轮椅停在我的右边。
右腿的裤子已经蹭破了,隐约能看见正在流血的膝盖。
“我和他认识,大概...快五年了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我们是在一个公益组织里认识的。”
右裤腿也被他掀了上来,膝盖上拳头大小的一块皮被蹭掉了,泥沙混着小石子,陷在血肉里。
“周末我有时候会去那儿做志愿者。”
“我们会去医院,看望那些跟我们一样不太幸运的人,给贫困的家庭送些捐助。”
他伸一只手勾到椅背后面,往后使劲扭着头,把挂在后面的书包卸下来放到长椅上。
拉开,从里面取出来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
“可能会有点痛。”他提醒我。
他稍稍倾斜了一点瓶子,一股水流从我的膝盖上流过,冲掉了泥沙和小石子儿。
“我发现他呢,特别会开导病人,安慰家属。我还想可能是因为他是电台主播吧,比较会说话。”
他又从书包里掏出来一个小药包,拿了一小瓶碘伏,棉签,一卷纱布。
蘸了碘伏的棉签压过膝盖上的伤口,我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因为痛。
“后来跟他聊天我才知道,他能和病人那么感同身受,原来是因为他自己早都跟癌症打了十几年交道了。”
“被折磨了十几年了,他说自己还活着全靠运气,能过一天算一天。”
“在我的印象里,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乐于助人,开朗乐观。”
他用纱布在我的膝盖上缠了一圈,系了个难看的结。
“我也感到很遗憾。可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我们每个人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对不对?”他结束了他的心理健康辅导,偏着头问我。
可是他弄错了,他并不知道让我真正感到悲伤的是什么。
“那优优呢?”
“或许她的爱情结局注定是一个悲剧。”
“可原本,她至少还能拥有十六年的快乐时光,和一个美好的回忆。”我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在一起,时光就一定是快乐的,回忆一定是幸福的呢?”,他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每个月至少陪他逛一次医院,夜夜无计可施地看着他难受地在床上呻吟,和他一起成了鬼门关的常客,放弃自己的梦想,在疲惫的生活里渐渐失去自我...”
“疾病带给我们的,除了经济上的压力,还有太多精神上的折磨。曾经以为坚贞不催的爱情,最后都会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消磨掉。”
“爱情往往会衍生出许多情感,厌?恨?与那样的结局相比,现在,至少在他们的印象里,对方都将永远完美地存在着。”
我气呼呼地看着他,胸口仿佛堵了一块石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喜欢用一种悲观的态度去假设未来。
他们都想要自己完美地存在在对方的印象里,可这是需要代价的——对方心里,一辈子的遗憾!
大多数的人,往往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刻,才会想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可此时我看着他,却想不出一句争辩的词来。
我只是问:“如果下一秒我就死了,你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呢?”
我把那杯牛奶搁在了椅子上,站起来拎着我的书包,一瘸一拐地走掉了。
我给优优拨了一个电话,她说:“我没事,不用担心。但我可能需要两天的时间来恢复自己的心情。”
这两天,也是我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两天。
珍妮给我发了讯息,说回海南的机票已经给我买好了,周一的,让我在这儿好好玩两天再走。
我很珍惜这些日子,所以我用心去感受,去记住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瞬间。
一层楼有二十八级台阶;食堂赵阿姨脸上有七颗痣;电梯上一层楼需要经过三秒;603路公交车全程总共有三十二站;我的工卡里还剩十一块八;叶沙办公桌上的那个小盆栽,枯的只剩下五片叶子,在我离开的那个下午。
所有工作几乎都已经收尾,晚上七点在公司楼下的饭店聚餐,说领导要嘉奖我们,庆祝工作顺利结束。
我一直在座位上待到六点半,用那台电脑最后打了几把游戏,爽!
我把我的几本书,本子和笔塞到书包里,发现自己也没有更多的东西了,最后我也只在抽屉里找到了半包没用完的卫生巾。
再看最后一眼,我下了楼。再见了,ccg。
楼下那家饭店主打当地菜,公司有入股,又离得近,招待领导、员工聚餐,几乎都在这儿。
包间里只有一张巨大的圆桌,能坐下三十个人,刚好。
我去的早,随便找了个位置坐。
刚坐下,小樱桃就来了,刚才下班她非要回家换身漂亮的小裙子。
此人自从运动会结束,在穿衣打扮方面就从我这个阶级朝优优那个阶级迈进了一大步。
她看见了我,登登地跑过来,拉开椅子坐在我旁边。
我刚想夸夸她的小裙子,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两下,我低下头看。
珍妮:你现在能不能开视频?
我:可是我现在在和同事吃饭。
珍妮:你儿子发烧了,哭着要找你,我实在没办法了。
我说自己要去卫生间,不动声色地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我顺着过道走了很远,直到两边的包间里都没人了,我靠着墙给优优拨了视频电话。
“妈妈...妈...妈,呜呜呜,妈妈...”小朋友抱着手机,哭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一边抽噎一边叫我。布鲁斯乖乖地趴在他后面,也安静地看着我。
“妈妈...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呜呜呜...”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我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好了好了,不哭了,我听说蜘蛛侠一哭,弹出的丝就不远了哦,那可怎么办呀?”
他一听这话,立刻噤声,紧紧地抿着嘴,小脸还是一抽一抽的,感觉委屈快要把他憋出内伤来。
“哪里难受呀?是不是发烧了?好好听珍妮阿姨的话,乖乖吃药,好好睡觉,好不好?”
“嗯。”他认真地点点头。
“妈妈也想你,很快就会回去了。”
珍妮把手机拿了过去,“行了,羽毛,我带他看过医生了,没啥大事儿,一会儿喝了药就让他睡觉了。你快回去吃饭吧。”
我点点头,挂了电话。
“呦,儿子长得真帅呀!”
我一回头,吓得手一抖,手机掉到了地毯上。
优优笑着,弯下腰捡起来递给我。
“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啦?这次任务我没参加呀?”我还担心她会一蹶不振,没想到她真的只用了两天,“儿子都这么大了?平常隐藏挺深的呀?”她仿佛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笑着揶揄我。
我有点尴尬地笑笑,我想自己现在肯定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怎么看着,小帅哥有点眼熟呢?”
“我...我儿子嘛,肯定像我。”我吓得冷汗冒了一身。
“当然像你,我又不傻。可关键是,你这基因一个人也生不出这么帅的小帅哥呀?”
我只能装傻。
她却大手一挥搂着我,往包间里走,“走啦走啦吃饭去。”
领导们已经到了,等人来齐,他们敬了几杯酒,又给我们每人发了个大红包,他们就准备退场了。
“你们好好玩,我们在这儿,还让你们不自在呢,就先走了。饭吃完了,继续嗨夜场啊,公司都报销!”
大家欢呼着把领导们送走了,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疯起来,毕竟是最后的疯狂了。
先玩真心话大冒险,又是击鼓传花,酒喝了一轮又一轮。
很快我就感觉脑袋晕晕,早忘了刚才的事。
蒋逸维刚刚糊弄着唱了个小苹果,轮到他敲瓶子了,他接过空酒瓶和一根筷子,背过身去,有节奏地敲着,我们拿着另一个空酒瓶快速地传递着。
“啪”筷子竟然被他敲断了。
“呀!是咱们叶组长。老蒋这波坑兄弟坑得不错呀,这技术绝了!”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目光都集中在刚刚把酒瓶接到手里的叶沙身上。
蒋逸维回头,对他无辜地耸了耸肩。
“好,那我来看看,叶组长是什么挑战呢。”那个人说着,在手机小程序里点了一下,问题随机地跳了出来,“请听题:说出一个你大学时候的糗事?”
“那还真没有,我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有糗事呢?”
“哎,叶组长不能耍赖呀!”
“我说!”我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把杯子磕到桌子上,脑袋一热站了起来,“嘿嘿,我跟他是大学同学,我知道好多呢,我说我说。”
大家看见我彤红的脸颊,迷离的目光,笑得像傻子一样的表情,纷纷忍俊不禁,又起哄着让我快说。
我受了大家的鼓舞,底气更足了,站在那儿,摆出一副讲评书的架势,中气十足地开口:“有次英语考试呀,他和一个舍友熬夜入侵老师电脑偷答案,结果早上一起睡过头了。他们俩就想着编一个理由,求老师让他们下午补考。”
“他往腿上包了块纱布,哭着去找老师,说他早上骑自行车带着舍友一起去考试,结果路上车胎爆了,他还把腿摔破了。看着他们哗啦啦的眼泪,老师爽快地答应了下午的补考。”
“他俩下午往办公室一坐,看见试卷上一模一样的题,那家伙可高兴坏了!”
“答案kuakua往上一填就做完了。结果突然发现下面写了一行小字:第一部分只占59分。”
“把卷子往后一翻,原来后面还有一道大题占了另外41分。”
“一道默契题:早上自行车爆的是前胎还是后胎?”
“哈哈哈,那他俩默契咋样啊?”有人我问。
“不咋样,两个人全挂了。”
大家都笑了,“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我感觉自己像个相声演员。
我瞄了叶沙一眼,他就用手支着脑袋,津津有味地看着我绘声绘色地讲他的糗事,然后跟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在别人揶揄他的时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我再说一个吧,最后一个了啊!”
“好!”又是一片掌声。我严重怀疑,他们不是被我讲的故事逗笑的,而是被我的傻样儿逗笑的。
但我可懒得管那么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有天早上第一节是高数课,他迟到了,顺着墙溜进来,直接坐了第一排最靠边那个座位。”
“就在我旁边。他贼眉鼠眼地看了一圈,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韭菜包子。”
“我捏 m着鼻子记笔记,好不容易等他吃完了,结果!”
“他竟然又放了一个韭菜味的屁!”
小樱桃刚塞了满嘴的吃的,一口气全喷了出来,笑得停不下来。
“后面的同学拍了拍他,问:‘同学,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有点像臭鸡蛋,但咋还这么冲鼻子呢?’”
“他面不改色,自己还闻了闻,一脸疑惑装的贼像,‘就是,我也闻到了同学,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我都震惊了!他刚才把屁挤到屁股和板凳中间的时候,我都感受到了椅子的振动好吗?”
“完了完了,我都要笑死了。老叶,你平常隐藏的太深了吧?”
“没想到呀,你叶沙竟然是这样的人!平常装的挺一本正经的。哈哈哈”
“这下被我们羽毛把老底都揭完了,看你以后在公司还咋混?”
“毛姐毛姐,佩服!小弟就俩字,佩服!来,小弟敬您一杯。”
“好!就冲你这声姐,干了!”我仰头,满满一杯一口就灌了下去。
大家又嘻嘻哈哈疯了一会儿,就已经快十一点了。
“哎,同志们。太晚了,我得先撤了,你们继续。”赵蕊姐突然站了起来准备穿外套。
“别呀,赵姐,我们正打算转战ktv呢。”
“我可不去,你们就饶了我吧,我还得回家看孩子呢。算了算了,在座的就我一个有娃,也不指望你们这群小屁孩能理解我这个当妈的!”
“这话可说错了呢。”今晚一直没说过话的优优突然出了声,一瞬间,我感觉头上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凉水,清醒了一半。
“咱们羽毛也早都当妈了呢,没看出来吧?”
“啪嚓!”
清脆的一声,玻璃酒杯在叶沙脚边碎了一地。
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暴风雨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