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是不太愿意相信。
他后来在城里读书上大学,自然科学成绩优异,在外面的世界生活得越久,就越不愿意相信超自然的存在。
如果不是他的的确确,亲眼见到过的话。
是无意间闯入了龙宫,还是掉进了兔子洞呢。
他小时候也曾经也想过,自己或许真的是被嫌弃的祭品。
那条蛇……是水神大人吗?和书上说的不一样,在听说是蛇以后,那些比他懂得更多的大人们立刻变了脸色,惊怒地说他是在胡说八道。
但如果不是的话,在湖底生存着的巨兽,又会是什么呢?
又或者就像那些人说的,他真的烧出了幻觉,在溺水的意识边缘,他其实什么都没看见。
没有巨蛇,也没有瓦罐里的糕点,他是因为幸运才大难不死,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这样想反而要科学简单得多。
不管是科学还是迷信的方向,这样想下去都不会有结果——除非他能够再回去一趟,确认那是真实的生物,或者证实水底空无一物。
柜台前站着的是个年轻人,很眼生,正在有些好奇地往他们的方向看,安室透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把刚刚戴上的口罩收起来。
他小时候没出过村,甚至连村口这片都没来过,和旅店的经营者也没打过照面。
以他现在的年龄和体格,就算被认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叙旧,也不太想和糟糕的童年再扯上关系了。
身旁的男人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和他对视。
有些突兀地,视线在他脸上停了一会。
“您好……”
安室透刚刚要出口的招呼卡了个壳,在对方的目光里,变成了有些疑惑的问句:“我们见过吗?”
虽然出于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是他先做出了冒昧的窥探动作,但他很确信,记忆里没有见过这张脸。
不管是看长相还是穿着,这人都不像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旅客吗?还是进行田野调查的研究人员?
这地方偶尔会有外人来访。目前仍保留着大型水神祭祀仪式的地方不多,有些人会出于个人兴趣、或者研究需要,千里迢迢地到一些小村落进行调研。
真是的,明明也不是完全封闭的村落。
掌握着祭祀仪式的主家肯定不会透露,但以这村的习俗氛围,应该也没几个会把祭祀当成不可告密的谋杀案件,要说所有人都对其中的某些过程守口如瓶,也太高看他们一眼了。
结果根本也没人来管管这个杀人仪式啊。
虽然这么埋怨着,他也曾经找人问过,很多事一旦偏远到那个程度,就不是律法能够主导规则的地方了。
男人又看了安室透几秒,摇了摇头:“没有……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有什么事吗?”
他觉得有点异样,又实在无法从纷乱的线团里抓出线头,按下怪异的心情,主动先打了招呼:“你是这个村子的人吗?我是外面来的,来看这里的祭神仪式。”
雨水夹杂在风里,檐下飘进不少,不太温柔地扑洒到脸上。
旅店的大厅里摆着几套桌椅,在潮闷的空气里都散发着陈旧的气味,两个人走进去,在一张桌边停下脚步,对方又摇了一下头:“我也是来看仪式的。”
第二天他起了个早。
雨还是没有见小的迹象,没有日光,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两样。安室透打着伞,一个人出了门,沿着记忆的残影,从一条小道绕到了湖边。
明天就要在这座湖上举行祭祀仪式,这会应该有很多人在祭台的位置做准备,他特地绕开了会有人出没的地方,到了无人的湖边。
水域辽阔,雨幕又遮挡了视线,从他此刻所处的地方,看不清另一边的景象。
安室透看着水面,忍不住想要叹一口气。
明天也会有一个孩子被沉下去吗?
可能现在还不知道吧,那个孩子。
只是听说要作为家族的成员出席仪式,所以要禁食净身,虔心祈祷。等到第二天,才会被换上华丽的衣服,绑上手脚,带到船上,他所经历过的流程就是这样。
过去他对仪式前的事想得不多,因为没有什么想不通,也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他是为了被献祭才被捡回去,也因此得以幸存。在被神秘色彩笼罩的整个事件里,作为背景介绍的起因像一种命中注定,和这个村子的迷信习俗一样根深蒂固。
站在这里,近距离地又感受到仪式前的微妙气氛,巨蛇的影子被驱散了一点,脑海中仰视着的面容,突然又变得很清晰。
冰冷,漠然,被不带感情的目光注视,就像意识消逝的前一刻,身体能感受到的水温一样刺骨。
湖面被暴雨击打得满是波纹。
那个孩子也会见到黑蛇吗。
从这里跳下去,会先淹死,还是再一次看到那条黑蛇呢。
他听到一阵脚步的声音。
和他来时同样的方向,掩在沉重的雨声里,几乎无法辨别。
他们昨天互通过姓名,对方自我介绍叫林庭语,比他大了几岁,几天前在旅行途中听到关于这个村落的三言两语,又听说正好因为雨水过多打算举行仪式,出于个人兴趣,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但是,总觉得……
“安室先生。”林庭语向他示意,“出来散步?”
和那双茶色的眼睛对视的时候,一瞬间又失了神。
那种无可名状的熟悉感,再一次地出现了。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安室透没有回应那句寒暄,径直问:“林先生,你相信水神吗?”
林庭语略带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斟酌了一下:“不相信。”
如果是这里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无法接受的人,也早就离开了。
“我也不相信。”
安室透笑了笑,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低落地沉下去:“……但是,我真的见过。”
在离开这个村子之后,他没有对外人提到过那段经历。
在脱离了这个环境以后,不论是谁听到这种话,都会当成封建迷信下的胡言乱语吧。
而且所有的一切都太私人、也太隐秘了。
塑造他长大的环境,难以启齿的不幸,困扰了他人生这么多年的东西,即使真有人不在意,愿意耐心地倾听,他也很难把自己最核心的部分剖开给人看。
大概算是交浅言深了。
但两个来看祭祀仪式的外人,站在迷信世界的一角,又不属于这里。或许真是气氛到了,奇怪地想着如果是这个男人的话,或许可以告诉他。
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太久,对第二人叙述的时候,顺畅得就像说过很多遍。
林庭语静静地听他说完:“那是水神吗?”
“那个大小……应该不是自然动物吧。”安室透看着纷乱的水面,语气像是自问,“如果不是,那么水神大人又在哪里呢?”
在这座湖的另一边,此刻有很多人正在筹备一场日复一日的、新的杀人仪式。
以这个时代应该有的善恶观来看,会接受这种祭祀的东西,被称为恶灵更合适吧。
对方低下眼,和他一起看向湖的方向:“你希望答案是什么?”
“是不是水神,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只是想不通……”安室透说,“很多人小时候经历过奇怪的事情,觉得是撞到了妖怪,等有了认知能力又想不起真实的情况,这也很正常吧?所以回来这趟,想着如果能再见那条蛇一面就好了。”
而且。
“听起来可能有点幼稚,但小时候觉得不是条坏蛇,不会吃小孩才对。”
给他东西吃,没有让他淹死在水里。
他后来查阅了一些资料,有些地区会将蛇作为水神的信仰,但那是很早以前的原始信仰,后来受到其他文化的影响,蛇的形象逐渐变成了龙的样子。
神在被镀上现实里无法见到的幻想之后,神话里的巨蛇也变成了会吃童男童女的恶鬼。
龙施雨露,蛇翻恶浪。
所以那些人才会被“水神是蛇”这件事触怒。
他不想考证这里的习俗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是觉得很讽刺。
他对那条蛇其实早有先入为主的主观感受。那不是水神,或者是被误解的水神,总之不是条坏蛇。然而所有的评判都毫无根据,连他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是很幼稚的判断。
不知为何,站在这里的时候,这样的想法尤为强烈。
“……很想再见一次吗?”
“当然,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安室透自嘲地说,“直接从这里跳下去,不知道能不能见到。”
对方可能会觉得他疯了吧。
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还在这里发表危险的自杀宣言。
林庭语没有嘲笑他,站在那里思考了一会,然后笑了一下。
安室透的警戒意识还没来得及升起,身体就已经失去了平衡。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平时都有锻炼,林庭语站在他旁边,看起来并不身强力壮,把他带下水的力气却出奇地大,他没有防备,但回想一下,似乎莫名没有反抗的力量。
——“那就去看看吧。”
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林庭语好像是这么回答的。
很奇特的声音,很轻,被掩在嘈杂的雨声里,像一团笼在他耳边的雾气。
难道是看他下不了决心要帮他一把,也太地狱了……
他现在水性很好,但没比小时候坚持更久,只是醒得很快。
灰色的巨石一直向上堆叠到看不见的高处,空气里浮着清凉的气息。
眼皮一睁开,就确认了这是曾经到过的洞窟。
“……”
声音因为眼前的巨物骤然卡在喉咙里。
漆黑的蛇身,鳞片看起来很光滑,在头顶不知如何投下的光线里,翻出漂亮的黑色光泽,身体和尾部盘成了圈,蛇头高悬着俯视他。
还是一样的压迫感。就算以他现在的身高来看,也还是能称为巨兽的体型。
他没有看见林庭语的身影。
安室透艰难地开口:“你是……”
能带他来这里,是法力高强的和尚吗?
黑蛇向他吐了一下信子,然后俯下身,叠在身体盘好的圈上,一颗蛇头凑在安室透面前,和他保持平视。
太近了,安室透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但在这个距离,深茶色的蛇瞳,从微妙的角度上,和人类的眼睛重合了。
安室透的疑问瞬间被击碎成了飞灰。
“就像你想的那样,我不是水神。”
意识到气氛有些压迫,张开嘴发出人声的黑蛇同样往后退了一下,离得有些远了,尾巴却从另一边绕出来,绕到安室透身旁,试探性地想要触碰他。
“这里也不存在什么水神,关于水的灾害,都只是自然气象和治理问题而已。”
安室透看着那个不安分的蛇尾巴尖,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昨天才认识的人,刚才还在岸边吐露过往,突然就变成了记忆里的黑蛇妖怪,盘在这里和他叙旧。
……而且这是怎么回事,蛇妖成精说出来的话,比人类还要科学。
对方看他说不出话的样子,谨慎地停下来:“你还好吗?”
“……”
其实不太好,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小时候见过的非自然形态的蛇,相比起会变人的蛇,好像都不值一提了。
但他还是点点头。
“我很抱歉。”黑蛇看他还能反应,继续说下去,“你下来的时候我还不能变成人的样子,不想再看他们送小孩下来了,又没有办法沟通,就想把你送回他们面前,告诉他们不需要这样的祭品。”
不喜欢吃的菜就剩下,不喜欢的玩具就丢出去,小孩子表现出来以后,大人就会知道行动背后的好恶。
从人类的语言里,他以为是这样。
安室透愣了很久,在想明白不幸的误会之后,撑住脸,很无奈、又有些讽刺地笑了起来。
“水神大人不要的祭品”,原来那些人也没有理解错。
但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
“所以那个仪式……只是自欺欺人。”
蛇头上下晃了晃,补充道:“巧合和心理作用,还有些求雨无果的历史,怕怪罪到主祭人头上,被隐瞒下来了。”
也可以像他当年经历的那样,把结果归到作为祭品的小孩、巫女或者其他原因上。
——因为最近犯了业,因为触犯到了某些东西,因为碰了不净之物。
宗教解释权在以血缘维系的封闭组织手上,族人因为侍奉水神而世代受人尊敬,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有足够的理由把迷信维持下去。
不是没想过这种解释。
很简单,很直白,如果说给一无所知的同学听,大概得到的也会是这样的答案。只是以他亲眼见过巨蛇的立场而言,他从来都站在应该要维护迷信仰的那一边。
安室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半响,才问:“其他的祭品……小孩呢?”
“除了你以外,都送出去了。”黑蛇说,“有对管车站的夫妻,不信山上这个水神,很好心。虽然不能变成人的样子,但体型缩小一点,在山里也不会被人发现。”
奇怪的蛇带着小孩下山……也多亏是无人打理的荒山野岭。
可以缩小,但完全没有想在他面前缩小一点的黑蛇,尾巴尖刚刚够到他脚跟,又被身体扯回去。
安室透把视线从尾巴上移开:“山下的车站?”
“不是,更远一点,在东边那个。”
他有些意外:“这么远?”
“……”好像很不开心地沉默了。
一人一蛇又不说话地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安室透有些僵硬的脸动了动,忽然笑了起来。
压在他心头的阴影,突然都得到了圆满的解答。
在湖底守护小孩的黑蛇——也能被称为水神吧。
不管怎么想,都比原本的故事还要更像神话。
说话间黑蛇又凑近过来朝他吐信子,他已经逐渐习惯了巨兽的体型,警戒心也放下七七八八,抬起右手发现高度刚好,忍不住摸了摸那颗脑袋。
那双瞬间很惊讶的蛇瞳立刻显得很圆润。
信子也不吐了。
他第一时间不知道黑蛇的意思,但双方僵持了两秒,那颗巨大的蛇头顶着他没有收回去的手,轻轻往上抬了抬,又在他手心摩擦了一下,很像是小型动物蹭手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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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2章 IF番外(8)安室透-水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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