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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外公

“外公……”

那声迟疑的、带着试探和巨大不确定性的呼唤,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林建东浑浊眼底漾开层层汹涌的涟漪。

他那已显出佝偻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这声呼唤击中了灵魂深处最柔软、也最痛楚的地方。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却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在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年轻姑娘。

二十年的时光洪流在此刻倒卷。那个扎着活泼羊角辫、像只欢快的小鸟追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喊着“外公抱!举高高!”的粉团子,与眼前这张褪去了所有婴儿肥、眉宇间刻着风霜与倔强、眼神里沉淀着警惕与迷茫的脸庞,在老人模糊的泪光中激烈地碰撞、撕扯,最终艰难地重叠在一起。

岁月的鸿沟被这一声呼唤强行跨越。

他曾数次在电视、直播中看过这张脸,在照片上看到过她,但是当真人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所有的语言都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

“哎……” 林建东的回应从喉咙深处挤出,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狠狠磨过,尾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他手里那根象征威严与支撑的沉重红木龙头拐杖,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咚”地一声重重杵在地上,沉闷的回响在空旷的庭院里震荡。

似乎,他必须借着这股反作用力,才能勉强稳住那几乎要晃倒的苍老身躯。

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死死攥着拐杖顶端的冰冷龙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青筋在松弛的皮肤下狰狞地凸起。

午后的阳光慷慨地倾泻下来,落在他满头的银丝上,每一根白发都仿佛承载着二十载的煎熬与等待,此刻折射出的,不再是威严的寒光,而是细碎、脆弱、却又滚烫无比的光晕。

那深深的、如同沟壑般的眼角皱纹里,再也盛不住那积蓄了二十年的、浑浊如岩浆般的期盼与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滚烫的泪光终于决堤,沿着饱经风霜的脸颊蜿蜒而下,砸在熨帖的旧军装前襟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他曾经是叱咤风云的副司令,但是在现在,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老人家。

女婿牺牲,女儿疯了,外孙女下落不明。

接连的打击下来,早已经抹去了他原先的风华正茂。

陆远宁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住。

她的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描摹着老人鬓边那比记忆里浓密百倍、刺目得令人心碎的白发。

她的视线滑过他不再挺拔、甚至微微佝偻的背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尖锐的酸涩与巨大的茫然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想迈开脚步,扑进那记忆中温暖宽厚的怀抱,但双脚却如同被浇筑在冰冷的水泥地里,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脑海里,“陆远宁”这个被强行赋予的身份所带来的所有记忆、习惯、防备,正与“沈茜怡”这个失而复得的真名所唤醒的、尘封在灵魂角落的温暖碎片剧烈地碰撞、厮杀,发出无声的轰鸣,让她头晕目眩。

“进来吧,孩子。” 最终还是林建东,这位戎马半生、此刻却脆弱如风中残烛的老人,用尽全身力气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侧过身,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邀请,露出身后那扇厚重的、带着岁月包浆的雕花木门。

陆远宁看了一眼沈豫川,便跟着沈豫川一起进了这扇木门。

门楣上,一串早已风干、颜色深褐的莲蓬,在穿堂而过的微风里轻轻摇曳,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空灵的“沙沙”声——陆远宁恍惚想起,那是她小时候最爱摆弄的玩意儿,是童年庭院里无忧无虑时光的残响。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旧书页特有的、带着墨香和尘埃的味道,与窗外草木的清新、以及茶几上刚沏好的碧螺春的氤氲茶香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客厅的陈设简洁而庄重,深色的实木家具——沙发、茶几、书柜——被打理得一尘不染,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墙角矗立着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柜,里面密密麻麻塞满了泛黄卷边的书籍,无声诉说着主人一生的学识与阅历,其中一格尤为显眼,整齐地码放着十几本封面磨损的军事杂志,那些曾经鲜亮的标题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如同褪色的勋章。

正对着沙发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装裱素雅却气势沉雄的书法,笔力遒劲,力透纸背,写着两个大字:“守拙”。墨色深沉,在岁月中已微微发暗,却更显其历经沧桑后的坚韧与定力。

林建东在沈豫川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缓慢而沉重地坐到了那张宽大沙发的正位。

他微微抬手,示意陆远宁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陆远宁定睛一看,那是一张深绿色的丝绒沙发,面料柔软,但边角处已磨损得露出了底衬的浅色,无声地诉说着它陪伴主人的漫长岁月。

陆远宁依言坐下,身体有些僵硬,指尖触碰到微凉光滑的木质扶手,带来一丝奇异的真实感。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面前宽大的实木茶几,上面放着一个古朴的青花瓷茶盘,旁边是一套素雅的茶具,壶嘴正袅袅地逸出带着清香的白色水汽,琥珀色的茶汤在壶中微微荡漾,温润的茶香在沉静的空气中缓缓弥散、沉淀,试图抚平两颗激荡的心。

“茜茜,你瘦了……” 林建东看着陆远宁,淡淡说道。

——她的眉骨比小时候更加清晰突出,下颌的线条也褪去了圆润,显露出经历磨砺后的锋利棱角,唯有那双眼睛,依稀还能看到儿时的影子,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股子天生的倔强不屈。

只是此刻,那眼底深处沉淀的疲惫、挥之不去的警惕,以及深藏的惊惶,像一根根细针,狠狠刺痛了老人的心,让那苍老的心脏一阵阵紧缩。

“也高了……”

他喃喃着,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无尽的怜惜与自责。

“这些年……苦了你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千钧重负下艰难地挤出来,承载着无法估量的重量。

陆远宁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浅影,遮住了翻涌的情绪。

她看到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虎口处,一道浅白色的、早已愈合的旧疤痕清晰可见——那是很多年前,在人贩子那个阴暗潮湿的窝点里,她为了保护一个更小的男孩不被带走,拼命抢夺时被对方挥舞的铁棍无情划伤的印记。

这双布满生活刻痕的手,与儿时细腻柔软如花瓣的小手,早已是云泥之别,判若两人。

这双手,是她丢失的二十年最无声、也最残酷的证词。

“您……” 她艰难地张开嘴,喉咙干涩发紧,如同砂纸摩擦,“您怎么知道……是我?”

疑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被命运拨弄后的茫然无措。

林建东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那柄温热的紫砂壶,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为沈茜怡面前的白瓷杯缓缓斟了半杯清亮的琥珀色茶汤。

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豫川查到你顶替陆远宁身份的时候,我就托人取了你的头发样本,”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信,“跟你妈妈留在家里的梳子上的头发……做了比对。”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看到了女儿昔日的身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和命运的讽刺。

“秀芬那丫头,以前……以前总爱把梳头时掉的头发,一根根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小盒子里,说留着做纪念……是念想。她总说,女儿长大了,头发也会变长……” 老人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酸楚,“没想到……没想到这傻丫头留下的念想,最后……最后倒成了认回我外孙女的关键凭证。”

“妈妈……” 提到林秀芬,想起在精神病院里的女人,陆远宁端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用力到泛白。

杯壁传递来的温热丝毫无法驱散从心底蔓延开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她抬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建东。

老人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如同干涸大地的裂痕,鼻梁两侧的老人斑在光线下清晰可见,那是岁月无情刻下的印章。曾经挺直如松的腰杆,如今被沉重的思念和自责压弯了弧度,但即使如此,那眉宇间、那挺直的鼻梁、那紧抿的嘴唇,依旧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宁折不弯的硬朗风骨,如同饱经风霜却依然屹立的山岩。

“沈豫川说……”陆远宁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有被保护的感激,也有被无形操控的淡淡寒意,“您安排了很多人在我身边。萧语寒,钱伍……甚至我能进娱乐圈,能……能嫁给谢书程,都是您在背后……安排的?”

她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让她感到不安又困惑的问题。

林建东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能压垮空气。

他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庭院里那棵虬枝盘结的老石榴树,是陆远宁(沈茜怡)出生那年他亲手栽下的,寄托着对新生外孙女的美好祝愿,如今它枝繁叶茂,浓荫匝地,枝头顽强地挂着几个尚显青涩的小果子,在阳光下泛着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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