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店还在啊？”老祁激动眼底放光，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上了些哽咽：“那我姑娘红红还好吗？”
“姑娘红红”总让人有种小孩子的错觉，我想起那个干练高挑的女人。她总是在忙忙碌碌，哪怕没有客人也会自己捣鼓一些新品。
我将那位“红姐”的高宽比了一遍，又补充道：“现在店里的招牌应该已经变成了特辣牛肉粉…不过老祁，真的是你家店吗？”
老祁抹了抹眼角浑浊眼泪，肯定地说道：“是我家红红，那年她非要追那个穷小子，一路跑到穷窝窝里。这一去就是好多年，再回来时我…”
他脸上出现迷茫的神色，打住话头。只是一瞬间又突然变成了欣慰地笑：“也好也好，老头子我就守在这，如果有一天可以遇见，也免得我姑娘害怕。”
老祁看见我一副呆愣模样，才不好意思地害臊起来：“哎呀，这又哭又笑的，吓到你了吧？我还欠你一句道谢：谢谢你啊丫头。”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老祁谢了又谢。我一个刚刚找人家借钱的人，什么也没做，让别人对我谢来谢去，自觉受之有愧
只是老祁落泪的那一瞬间，我心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个扉页上写着爸爸笔锋分明的“亲爱的女儿”。
有点难过，下一秒又想起来
——钱还没还呢！
我晃着脑袋强迫自己抛掉杂念，一路小跑向奈何桥。
【奈何桥】
“孟婆，我先付你本金，利息应该有‘没姐’帮忙垫付，等我攒够了钱，再一并还给你。”我恋恋不舍地看着账户忽然多出来的钱，呜呜呜我还没捂热就要忍痛割爱。
“梅姐？”孟婆收了转款，看起来心情不错。
“什么，什么财没来着？你别又说不认识，她都认识你的上任上司。”我顿了顿，仍然想不起梅姐的全名，生出这名字一点也不中国人的荒谬感。
孟婆：“冥行行长才招弟？”
我：“冥行行长招……什么？财没，没姐这个名字不是本名吗？”
孟婆模模糊糊地答道：“算是吧。”
过了一会他又说：“她是才貌双全的才，梅妻鹤子的梅。这是她来鬼界后的名字，所以随意加了点前缀。”
孟婆勾起嘴角，似乎是想笑。但他太久没有真心笑过了，所以和他平常上班扯着脸皮笑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我：“……”
我：“所以原先的名字是？”
孟婆挑了挑眉，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那个名字不过是调侃，不要当真。我不知道她本名，才梅这个名字是上任孟婆介绍的说辞，我可没有透露过。”
我：“……”
谢谢，但是感觉你已经透露很多了。
他似乎并不在意利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道：“利息就不必还了，做鬼并不比做人轻松，下不为例。”
谁想有下次啊？！
*
趁天还未黑，我转头又跑去冥行，想告诉梅姐千万不要给孟婆转钱。
临走前我仍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犹犹豫豫地回头问道：“孟婆，所以那个埋在曼珠沙华下的女子等到的那个男人真的是自己的丈夫吗？”
孟婆的瞳色极黑，眼白居少，有一种遮掩不住的凌厉。看向我的时候，浓重的黑眼圈盖住了他原本漂亮的桃花眼，却掩盖不住眼中的惊讶，仿佛在说：你怎么会这么问？
我：“……”
此时无声胜有声，我觉得他骂得很难听。
我：“我只是觉得，听你的故事，万一她丈夫早死了，那姑娘只是恰好看到了一个相似之人呢？”
孟婆收敛了下眼中神色，意味深长地回答道：“也许吧。不过从此以后，孟婆继任者有了天罚之道”
很多年前的奈何桥头，有一个女子在奈何桥头等了很多年。
她等了多少年，那位孟婆也在桥头看了她多少年。她其实已经算不上一位姑娘了，而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那么多年，她却只能记得画卷上即将远离家乡时年过半百的他，而忘记了自己年轻时和她一起放灯游船的模样。
*
晚间，冷风吹拂过奈何桥头，我堪堪睡下又隐隐约约想起：
我的羽绒被！我明天一定…
算了，没钱。
我在樱花瓣中翻来覆去，难得失眠了。一个翻滚坐起来，望着黑漆漆的远方，突然悲从中来：
明明我在人间，家里唯一的羽绒被会盖在我身上，脚下也会有妈妈早就灌好的热水袋。虽然这些悄无声息的爱意我早已习以为常，发觉不了，却仔细想来却处处都是痕迹。
爱若有声，恐怕会震耳欲聋，所以大部分的爱都无声无息。
这莫名的委屈又让我惊觉：不过在人间重走了一遭，仅仅也就回溯了些小学生活，竟让脾气也变得幼稚起来。
天知道要花多少钱才能想起这一生，我懊恼地闭上眼睛。
为什么孟婆汤就那么管效，回溯还得一段一段地找。孟婆这没有意见箱投诉吗？
我在心里又把孟婆骂了八百遍，可闭上眼睛，耳边却回荡着孟婆疑惑的又斩钉截铁的：
“你不也是不想活了吗？”
一遍又一遍。
我的人间有哭有笑，喜怒哀乐具在眼前，小打小闹、亲朋友爱的生活好像就在昨天——我会不想活了吗？
照这样回溯下去，如何才能想起自己的一生呢？
我为什么想死？我的家人朋友究竟怎样了？我怎么就死了？
最后，我赌气地想，孟婆肯定搞错了。我做账时常常需要反向逆推，反过来想，他才做孟婆不太久，出点错也很正常。
我睡着的那一刻忽然想到，我什么时候还干过做账？
……
鬼界日子过得说慢不慢，说快不快，只是单一重复的日子很没有存在感，明明觉得已经过去了很多天了，看了看存款才发觉仅仅过去几天而已。
果然什么都不会快，除了钱花得快。
为了心心念念的回溯，我每日除了躺着收钱外，还积极地找孟婆打工，只是，这打工的内容有些难以描述：
什么去收鬼界一种会发光的大蘑菇喷射的第一粒孢子，据说它的孢子会飞，如果数量过多可以直接在空中长出新蘑菇来。
——我盯着不足指甲盖大小的蘑菇，左看右看，还是不能确定在是不是传说中的“大蘑菇”。不过我最后小心翼翼连蘑菇带土全部收集打包给孟婆的时候，他也没有说什么。
还有什么去采双生花在黑夜里盛开的那一朵。问题是谁能在寒风刺骨的黑夜里摘花？
——要命，我只好故技重施，在白日里直接将其挖回来栽在樱花树下，浇以忘川水，没想到真的能开出花来，而且那是彩色的花，像小时候看的七色花故事那样，美丽又奇幻。
什么去找到忘川水里会说话的鱼吐出的唾沫，可是没有鬼告诉我它鱼面人身，看起来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还会骂人。
——我好言相劝了一整天，它竟越骂越凶，最后请出了梅姐的国粹才激它出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俩你来我回，骂的词居然都毫不重样。
……
我怀疑孟婆就是在故意整鬼，但说出来可能连这几十元都挣不来。于是只好忍气吞声，有时候不自觉看着孟婆眼神便犀利起来。
有时候想想，也许这些任务是真的孟婆汤需要的……打住，想不了一点。
—孟婆汤就这么恶心的吗？
—我之前到底喝的是什么玩意？？
—这汤是非喝不可吗？？？
好在孟婆至少从不赖账，在经历了一日不见·真如隔三秋般的几十天过后，我就已经凑够了还债钱。
还钱那天我心情大好，自作主张决定给自己放了个长假，大中午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闲逛。
所以看到在小巷里鬼头鬼脑只露出半个脑袋的吴言时，我才意识到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完全不像往日缠着我要功德。我准备上前打招呼，却发现他完全无视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街道。
下班了还不赶紧去吃午饭，搁这躲仇呢？
我看着街上稀稀疏疏的鬼来来往往，并没有一个凶神恶煞的歹人。再仔细看时，吴言已经不知道躲哪去了。我下意识地去寻找，在盲目寻找中，却无意中撞到了一个女子。
“我的女儿呢？请问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女儿…”她嘴里念念有词。
我看着她的眉眼，眼睛细长又十分年轻，只觉得分外熟悉，话到嘴边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这该不会又是我人间认识的什么人吧？
我好生将她扶着问道：“妹妹，这里是鬼界，你女儿也许还在人间？”
说完便觉着不对劲，哪个像她这样年轻的妹妹就有了女儿啊？总不能是未成年就结婚生子吧？
妹妹看着我，她的眼睛太沧桑，像是在努力分辨什么，恢复了一些意识又说道：“不在了不在了…”
她挣脱我的搀扶，不知道又念叨着“我的崽…”又离开。
她压根没有魂火，浑身阴冷，我反应过来她不是一只正常鬼。
在职鬼员好像就没有一个正常的，晃神之间，我无端地不安起来。
即便不安我却也不能和谁说，吴言、孟婆他们身上总是有太多故事，令人捉摸不定。
毕竟我和鬼界一点也不熟。
很奇怪，有时候我见到面目慈善的鬼总是忍不住凑过去，但仅仅只是陪着走一段路或是说一段话。心底总有感情不断被抑制着，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情感如同铜墙铁壁，别人投不进来，我也发泄不出去，只好找一些陌生的鬼夸夸其谈。
忽然有些迷茫，如果我还记得自己的亲人朋友和来处就好了。如果我还活着该多好，就像我之前那样好好活着该多好。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自己也不知道向着哪里走着。
等我又一次撞到鬼抬起头时，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冥行门口。梅姐摸着我的头，半搂住我温柔问道：“这是哪来的小傻子，又怎么了呀？”
似乎曾经也总有人这样抱着我，可是在我还没有想起她的时候，就已经见证她的往生。
我鼻头一酸，竟然有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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