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路】
相思路并不难找,与奈何桥仅仅只隔了两个街口的距离。一路上皆是形形色色的商店、熙熙攘攘的街道与川流不息的车辆。
“糯米—鸡,卤—鸡蛋。新鲜出炉的糯米鸡,好吃不贵,美味到让重-返-人-间!”一个胖胖的大叔在清晨吆喝得分外有劲。
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在摊位前挪不开脚步。
大叔见状立即对我露出个憨厚笑容,也难为他对一身破破烂烂衣裳的人这般亲切推销,道:“新来的丫头吧?来一个!独家秘制糯米鸡,保证你吃的和人间是一个味。只要一元,好吃常来。”
这一众的早餐店中,属这家人最少,可味道却是最香郁。我纠结地抓了抓头发,口袋里确确实实是一穷二白,这面前水花花嫩生生的豆腐花都没我清白。
后来我才知道老板当时其实也看出来我可能没钱,只是店里冷清,抱着抓住一个是一个的想法,故意逗我聊天玩。
我那时只觉得他毫无察觉我的窘迫,十分热情地,凑近了我推荐道:“里面扎扎实实是放了魂油的,吃了之后保证你暖暖和和…来一个吧?”
我本能地道了声歉,以极慢的速度抬腿准备离开时。可老板已经拿着一个用荷叶包着方方正正的糯米鸡塞进我手中说:“今天做试吃活动,好吃常来啊!”
说完又进店里拿了杯豆奶出来送我。
我愣愣地接过,不住地道谢。
清晨的地府对于我来说还散发着缕缕寒气,只是喝下豆奶的那瞬间,我的心口却充溢着丝丝的温暖。
世上还是好人多,鬼也不例外。
*
就以目前所知的鬼来看——
一个小交警是个转世积极分子,满心惦记着所谓的功德,年轻又天真,目前对我没有恶意。
一个孟婆是个熬夜摆烂抑郁鬼,冷心冷肺,来这儿的时间也不是很久,少年老成。
还有我,经过昨天匪夷所思一系列事情,也逐渐明白了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也不知道我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姐姐姐姐姐,我的姐我的家人我的神,你再考虑考虑~”
我坐在小交警指挥台边沿,托着脸看小交警精神分裂似地和我搭讪,他的身体与灵魂一分为二,各顾各的,两不来往。嘴上一边说着,手上指挥的动作也不含糊。
我被打断思考,有趣地瞧着他点点头道:“你这工作真好,摸鱼又赚钱。”
他神色骤然一变,再开口时鼓着脸像是气愤:“摸什么鱼啊?!”
我以为说错了话,习惯性准备道歉。但吴言没给我道歉的机会,他忽激愤不平地抱怨:“像我们这种记录在册的在职鬼员就是地府的社畜,每天上班打卡就算了,上班期间连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你看看我,这个姿势站得我都快麻了!苍天在上,保佑赶紧出个意外事故让我活动一下吧!”
这个保佑多少有点歹毒了,老天听了都得直摆头。
难怪他工作的动作看起来总是十分别扭,原来是这个原因。我又拧眉不解地问:“这是什么规定,一定要干活?”
他顿了顿,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出这样天真的问题,语气故作轻松:“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地府对自杀者的惩罚呗。”
这所谓的惩罚在我看来很蹊跷,毕竟在人间,进入编制可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铁饭碗,考试场面相当激烈,连我都——
我好像也考过?可就是想不起来,我又生出一股幽怨来。
大概是表情过于困惑,小交警开口解释道:“我们的惩罚就是鬼界这漫长的时间,不仅容貌被固定在20岁,保持最年轻有热情的样子,工作时身体不由自己控制,身体也更加畏寒,日日夜夜忍受煎熬,不得消散,不能往生,往生收费还不一样!”
我想这个不一样可能指的可能是更贵。
他一口气把所有的不公平说完,又看了我一眼,特地补充道:“我就是倒霉,死的时候赶巧,不然谁愿意在这打白工。”
这大概并不是一个继续说的好话题,可我却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道:“你…是怎么个赶巧法?”
小交警并不避讳自己的死亡,相反,像是排练了无数次一样,他大大咧咧又絮絮叨叨地提起自己的过往。
小交警名叫吴言,大概是他自然熟的气质,我完全忘了问他姓名这回事,连他自己也差一点想不起来了。
名字听起来寡默,可惜人无其名,看着眼前的话唠,我同样感到一阵无言。
吴言出身农村,父亲早年在煤窑里工作。后来窑塌了,留下一笔不多不少的抚恤金,抛下了他、母亲和体弱多病的妹妹。
那时年纪小,他也不怎么记事,妹妹更是在襁褓之中毫无知觉。他没有对父亲逝世感到悲伤——脾气暴躁喝酒打人的父亲不见了对他来说总不是什么坏事。所以褪下了白布头,他依旧如常喜欢惹是生非,恣意玩耍,总是让母亲担忧不已。
尽管吴言把生活过得鸡飞狗跳,可他并不觉得生活艰难,反而觉得自己的童年有趣极了。
可惜时光流转,光阴易逝。吴言十六岁那年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前一秒他还在嘻嘻哈哈地抢妹妹的雪糕,后一秒妹妹心脏病发在他面前倒下。他抱起妹妹,不知所措,于是丢掉了雪糕,还以为是它惹的祸。
一直以为母亲只是偏心乖巧又听话的妹妹,纵然妹妹身体是不太好,但总不至于这样。
这样是哪样呢?
吴言总算是吃了平时贪玩的大亏,形容不出那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妹妹的惊惶失措与面对生死的恐惧。
可他只想要妹妹活着。
医院连下三道病危通知书,吴言的母亲在医院门口抱着他泣不成声,不住地祈求老天开眼。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负债累累。交医药费的时候都是一毛两毛的凑上去,地上有个缝都恨不得抠出点钱来。
吴言放弃了读高中的机会,凭着自己出色的口才和灵活应变,成了村里的带货郎。
从打火机、方便面到山东炒货、天津大|麻花,几乎就没有他小小卖货郎没有卖过的东西,也没有他卖不出去的东西。吴言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很多年之后他也想通了,当年在村里的成功奇迹,其实不过是家家户户朴实的人们对这个可怜孩子无声的帮助。
妹妹的药开销巨大,一日也不能断,像一个无底洞,钱总是不够用。
听说城里可以遇到更大的机遇,吴言只身一人进城。却不想货物被没收,他也被偷被抢被冤枉被驱赶,像是多米诺骨牌效应推倒的第一张牌,世态炎凉中的人情冷漠一个一个接踵而至。
稍不小心,剑走偏锋。
吴言在被房东赶出来流浪的时候找了一份奇怪的工作,公司领导带他去了一个庞大的组织,说只要努力干就一定能赚大钱。
等吴言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深陷其中,追悔莫及。
首先是母亲发现了吴言的不对劲,她想尽了办法,可终究还是于事无补。最后,她决定让吴言报警。
吴言心生害怕,并不愿意。母亲老了,她隔着冰冷的电话温柔地说:“崽啊,你是我的儿子,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如果你造了孽,阿姆就陪着你还。无论怎样,阿姆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
这个半生都在奔波劳碌,受尽挫折与苦难的母亲——曾几何时,也是家中最受疼爱的小女儿。
自首从轻,加上未成年保护,吴言只被判了六个月。
出来那一天,正好是吴言十八岁生日。那天万里无云,阳光明媚,他适应了一下电网之外耀眼的光芒,才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周围的景色,仿佛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世界。
监狱外面,黄色的牛金花倔强地开遍茵茵绿地,灿烂如金。
幸好,妹妹在,母亲在。
吴言继续琢磨着赚钱养家,他很聪明,从当下的势头敏锐地察觉到自媒体的商机,并斥巨资买了一台智能手机。在十几年前,这样的想法很超前,也有胆识。
高糊的像素也抵挡不住人们对田园生活的怀念,自媒体慢慢做起来,粉丝攀涨,流量巨大。
直到那个公司找上门来,他们重金聘吴言去做带货主播,但要求进入写字楼工作。吴言想了三个晚上,还是进入了久违的城市。
为了宣传“公司文化”,他日复一日说着同样都台词,做着同样的套路,面对一个空无一人的镜头前傻笑。
有时候会迷茫,也会吐槽:假的要死的背景板,烂的要死的产品。仅靠他的张口闭口小姐姐家人们,左手右手上套餐上福利,有时候拿着剧本,心想,难道顾客都是傻子吗?
老板总是安慰他说做生意总是不一样的。
老板还总是喜欢高高在上地教育他,吴言其实不喜欢老板那副上位者的姿态。但老板给钱,他就应该听从。
有一天他喝醉了,到公司写字楼的顶楼,站在最高处开着直播对粉丝们高声道:“你们看看,这里漂亮吗?人,他有多么渺小,只有站在这样的高度上,才能俯览整个世界……所以到底什么时候我可以站在这样的高度呢?”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戏剧性的是,吴言火了。有人将他昨晚直播的截图放出来,灯火通明中一个瘦削的人影在高楼之上,像一个执行者一样俯视着一切。吴言一夜之间冲上热搜榜第一。
他因此接了不少广告代言,这小破公司也算赚到一笔不小的收入。母亲总算不用日夜操劳,妹妹也终于病情稳定了下来。
听到这里,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斟酌了一下,问道:“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咳咳的?”
吴言:“咳咳是什么意思?”
我噎住,想到自己也是个死人竟然还忌讳这些,不免也觉得好笑,索性开门见山:“你就直接说咋赶巧死的?”
身体麻木、指挥僵硬的小交警撇了撇嘴,像是没讲尽兴,说:“总之就是,那一天……”
那一天,他去了最高的楼。毕竟他因高楼出名,所以这一年,他开着直播去过无数个高楼大厦,甚至有时候会在上面做一些极限动作吸引流量。
可站在海中大厦的天台上,从上往下望,他感到的只有头晕目眩,害怕到两腿发软,但是他不能怕,没人允许他怕。
他要带货的是某个运动鞋品牌,品牌方要求他在天台做一个后空翻的动作,然后站在天台的边沿上耍个帅,再将全上海的美景映入镜头就够了。
可那天太累了,在此之前吴言已经两天两夜无休无止地开着直播,睡眠时间不足四小时。
吴言被品牌方要求重拍了无数次,最后一次,他满脑子想的只是他就是想睡一觉还不行吗?
就是睡觉,很想睡觉,全世界也不能阻拦他睡觉。吴言软绵绵地向后空翻了下去。
他闭着眼睛听着风声,甚至根本没有察觉自己的失误,还以为在梦里,就这么安详地死去了。
……
小交警神色还是那样云淡风轻,手里的指挥动作干净利落,唯有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些我不太明白的情绪。
我“啊”了一声,陷入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因为一瞬间想死的念头,意外摔下高楼,就得被抓来干活,难怪小交警每次都这样郁闷的模样。
我心下默默感叹的同时,飞速转动的脑瓜子又突然想到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孟婆那副鬼样子,难道是死得比这还惨吗?
那得是多倾家荡产的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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