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科医生并没能检查出任何结果,检查报告显示李竹个的右耳比正常人低一些,但好在还在边缘范围内。
医生隐晦地表示孩子压力大其实可以去看个心理医生,妈妈拉着她,黑着脸离开。她甚至怀疑是不是上次爸爸打得太重才会让李竹个听力受损,毕竟李竹个曾经听力比一般人还要好一些。
李竹个的幻听仍然没有好转,甚至伴随着莫名其妙的胃疼,越来越严重。原先只是回家才能听见的声音,现在哪怕在学校里也时常听到。
李竹个有时候很害怕别人叫自己的名字,因为她无法确定别人在说什么。
其实她多虑了,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会来专门找她,老师大多也不愿意点她上课回答问题。
李竹个知道自己的胃不会有任何问题。可有时候看到一些事情忽然就觉得很恶心,想要吐出来又吐不出,只能默默重复吐的动作。
我对连美食也无法挽救的李竹个感到陌生。
章叁再一次回来之后,已经是初夏。学校扯了张横幅,写着“外高的骄傲!热烈祝贺章三同学保送北大”。
嫉妒的人阴阳怪气:歪高的骄傲~
李竹个看到之后神情仍然淡淡的,这一回,她不嫉妒不高兴也不悲伤,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平静若水的情绪里究竟蕴含着什么。
章叁已经获得了保送北大的资格,按理来说风光无限。结果他总是跑到实验班门口转悠,别人都说他是来看李竹个的。
李竹个脑海里顶着尖锐的金属声遥遥看他,心里却没有半分波澜,甚至有些烦躁——她和他不是已经扯平了吗?
世间情感纷杂,我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又对李竹个的热络起来,只好私下恶意揣测难道是因为不习惯李竹个不在身边围着他转?
李竹个看着他褪去几分稚嫩初露棱角的脸庞,忽然发觉到陌生。她竟然有些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喜欢眼前的这个人。
再准确一点,她忘了喜欢这种情绪。
李竹个已经感受不到喜欢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了,她生出疑惑:
我对他是什么情感来着?我为什么会喜欢他?
她绞尽脑汁地想,终于在记忆深处找到了些模糊的答案。好像是因为那个灿烂到有些刺眼的笑容,又好像是他义无反顾地从一组第一排走到四组最后一排,还是他那温柔的声线。
不对不对,应该是他那个奇奇怪怪只在教科书里看到过的名字。可这些竟然会让她产生爱意,真是不懂。
她又想起那横幅上的名字,难得主动问章叁道:“请问,你叫章三吗?”
这问题没头没尾,像是急于扯开关系,章叁仍然好性子地回答道:“我当然叫章叁。”
李竹个怕横幅上写错了名字:“那究竟是哪个三呢?”
章叁的笑容散去,看起来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阴沉:“这不重要,我爸妈没读过书,随便起的。”
李竹个心下反驳,这很重要,我连你的名字也一概不知,又怎么能知道你真正的心思呢。
她面上不言不语,又与章叁隔了些距离。
李竹个神色厌厌地,却抬头认真说道:“章叁,既然你也没有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了,以后我更不会纠缠你。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她声音又小又清楚,还带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微颤。
李竹个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连这段话也是反复练习才能一口气说完。她一直以来不愿意挑明关系,因为如果说得太明白,这世上就真的没有人会在乎她了。
她总是被舍弃的那个人。
可她也从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负担与拖累,不想靠别人的光芒躲躲藏藏,不想自己是一个被人提起来如此难堪的人
——我生来也是高山,而非溪流。
章叁默了默,低着头忽然飞快地别扭地胡说八道:“我…爱你,过去,现在和未来。”
我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小屁孩——这怎么还恼羞成怒地胡言乱语呢?
李竹个也因为这句话短暂地失神了片刻,然后她的口吻带了些讶然与疑虑:“爱、我?章叁,什么是爱?”
章叁又不说话了,他的脸色很难看,李竹个很难相信这人前一刻还信誓旦旦地说爱她。
这人生,最讨厌的就是欺骗。给了你希望又生生剥离,像是一点火星,烧出几分希冀来,又转瞬即逝,只留下几分灰白。
有的欺骗很小,有的欺骗善良,有的欺骗连撒谎的人自己也察觉不出来。
他是为了挽留这段关系随口说的谎言,还是发自肺腑的真情流露,分得清吗?
李竹个不喜欢这样不清不楚,她追着问:“章叁,你一定会去京大,而我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一本。天南地北,如果你遇到更喜欢的人,你还会爱我吗?”
章叁僵着不说话,最后诚实又迷茫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李竹个脑海中刺耳的噪音忽然就消失了,可她还是很难过。万籁俱寂中她忽然笑道:“你不知道?”
我感觉李竹个的牙都要被咬碎了,扯着神经的疼,一个字一个字吐出:“那章叁,你看得清自己的路吗?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说爱我,我就应该死心塌地地和你在一起?”
章叁似乎真的后悔了:“对不起,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谁要和你回到从前,你不是还在说未来吗?
她又想哭了,憋着气才不至于流出来。我叹口气,也跟着憋屈得慌。
我知道李竹个是真心地、虔诚地去问,甚至隐隐地期待着什么,因为连她也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
可惜,章叁也不知道。
可惜,我也不知道。
我用力回想,才似乎记得我曾经想要爱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模模糊糊的,不知道是谁。
李竹个忽然生了一股怨恨,她讨厌眼前的这个人,一声不吭地闯开清北班的大门,走到章叁的桌前。
他的桌子靠窗,牵牛花已经伸出藤蔓,顺着防护网一圈圈缠绕,小小的花盆几乎没有多少土,偏偏它长得郁郁葱葱。
郑羿抱着篮球在我面前:“嫂子,你这么来了。”
李竹个:“不要叫我嫂子!”
郑羿:“怎么了,闹别扭了……诶!你在干什么?”
李竹个粗鲁地扯下牵牛花,脆嫩的茎秆崩裂,只剩下光秃秃的根。
郑羿堵住去路,朝我厉声道:“你知道不知道叁神多看中这玩意,跟个宝贝一样伺候着……”
我第一次见证李竹个在这个班里发脾气:“我拿回我的东西还要你管吗!你、给、我、滚开!”
章叁还是一句话也没有。
你看这个人多过分,即便李竹个与别人吵得面红耳赤,他也只是静默地看着她离去,从不挽留。
虽然很早之前李竹个就明白她不可能与章叁在一起,可还是有些伤心,等平静下来之后她又被自己逗笑:
【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又要相信别人了。】
*
李竹个逃课了。
我自诩还算是个乖孩子,以为这个性格到大学都不会逃课,没想到竟然栽在了高中。
半路上还冷不丁地看到了魏彬在楼梯的阴暗处,他搂着一个娇小的身影,看不清面容。
李竹个认出了他,暼了他一眼,嘴角是略带嘲讽的笑意,在魏彬警告的眼神下离开。
真有趣,人们总是义正辞严地去批判别人,却从不按那样的标准去对待自己。
我坐在空旷的操场上,被迫随着李竹个的姿势仰着头看月亮。
看了半个小时,我脖颈隐隐酸痛,忍不住要骂人时,却蓦地感受到李竹个放大的情绪。
她有些难过,却哭不出来,只好试图去想那些伤心的事情让自己哭出来,可怎么想都最后让她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实在是可笑的很。
这世界说爱我的人有很多,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用我所需要的方式爱我。
打我,骂我,骗我,厌恶我,抛弃我,高高将我捧起又重重将我摔下,再将我踩进尘埃里,最后真心实意地告诉我——他们爱我。
爱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
六月的晚风还算凉爽,李竹个低下头,觉得月光都不应该照在她身上,因为她不配得到月光的照拂。
忽然一双米白色球鞋闯进视野,李竹个害怕地蜷缩起身体。可是那双鞋一动不动,像是在耐心地等着。
李竹个终于抬起头,看到皱着眉满头是汗的张月立。
她忽然又觉得委屈了,上前抱着她呜呜地哭起来。
“你怎么了?”
“我失恋了呜呜呜…”
“被人甩了?”
“我甩了他。”
“那你哭什么?”
“因为我真的好喜欢他的。”
“……”
“所以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我没谈,手都没牵到……”
我听见月立无奈地轻轻地叹口气,说道:“算了,一定是他的问题,说明他不值得。”
青春的喜欢来无影去无踪,只是一腔热血凭心而已,最后冲散在现实里还要宽慰自己两句:
“没关系,还好我没那么喜欢他。”
李竹个又变回了从前的李竹个,她放肆地大笑,球场上猛烈地挥拍,主动认识了更多的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有一回吃饭的时候,两个班同时下课,出门差点撞着章叁。李竹个慌乱之下扭伤了脚,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又迅速地把自己挪到角落。
然而章叁看到李竹个,迅速扭头与其他同学说说笑笑路过了我。李竹个有点开心又有点伤心,开心终于成为了陌路人,伤心一样。
还是贴心的谭枝把她扶起来,想看看李竹个的伤口。李竹个笑着站起来,示意她不用担心。
谭枝看着她,犹豫着说道:“个姐,你不用勉强自己笑的。”
李竹个愣了一下,还是笑着说道:“没有勉强的哈哈哈。”
没有勉强,我深知李竹个是一个决绝又狠心的人,不仅对别人,对自己更是如此。既然要忘了一个人,就会用尽一切方法去忘记,老死不相往来。
好在时间会治愈一切,等到又到十月金秋的时候,李竹个已经不会整夜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
2020年伊始,新冠肺炎横扫全球。
所有人都在惊慌与恐惧,害怕未知的人类命运。全省封锁,人人自危,每天在抢菜与抢口罩中紧绷神经。
大概是因为从来也没有得到过自由的缘由,李竹个安然随意地躺在床上听网课,觉得如果自己病死了也未曾不是件好事。
她倒是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反正爸爸的病情好转了大半,妈妈也被困在老家。我已经没有后顾之忧,哪怕明天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没有老师,没有同学,作假的分数与排名,人人只需要考虑自己的生死即可。
我发现李竹个已经淡忘了自己曾经偷偷暗恋别人,忘记年级第一与孙奶奶的死讯,忘记爸妈的欺骗与言语,好像一切又变得美好起来。
美好到令鬼都担心。
也许应该感谢这突如其来的疫情,高考的难度以泥石流的速度跌落,李竹个考了一个不错的分数,足以上一个不错的一本。
她偶尔也会天真地憧憬,未来也许可以自由地如同那只在天翱翔的鹰一样。
不管怎么说,她这该死的高中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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