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放下大黄:“情况见好,陈医生说他中午已转入普通病房,可要去见?”
林卓沉吟着,半天没开口,她想去的,可她去了也不知道说啥呀,说啥人家也不会信吧!
不如就糊涂着吧。
她轻轻摇摇头:“去了,说啥呀……”
霍去病眼带赞赏:“此事,越少人知越好”。
“咚咚咚……”晚祷的钟声响起,小食堂里也隐隐传来杂粮粥的香味,一群花喜鹊哗啦啦地从远方飞回院子的梧桐树。
医院内照常忙碌的医护人员,能停手的,都停下,双手抱拳在胸前,低头虔诚祷告,有好些病人,也从床上爬起来一起跟着祷告。
林卓坐在床上没动,一下下撸着猫,
霍去病站在窗前,看着一个穿修女服的医护,站在院子南侧的石子路边,脚下放着一个大的藤编筐,听见钟声也停下,低着头祷告。
他脑中闪现甘泉宫的一幕,耳边似又回响起金石相击之音,那是甘泉宫祭坛上悬挂的十二枚铜钟在风中震颤。
巫祝们峨冠博带,捧着瘗玉跪行在螭纹祭道,太一祠前青烟如蛟龙般直贯紫微垣。
“吉日兮辰良!”主祭挥动缀满二十八宿的幡旗,青铜簋中太牢的血气混着秬鬯酒的醇香扑面而来。
他记得自己曾按剑立于陛阶之下,看着岁星的辉光正落在祭坛中央的青铜盘上。
那夜天官曾奏报“星凌犯太一星,主乾坤易轨”,未料竟成谶语……
他眼中寒光隐现,暗道:“彼时瘗玉埋帛,是为收束皇权,此时夷人竟以十字代苍璧,此非毁我汉家祝禳之本乎”?
手掌无意识去腰间抓玉璜,那是元狩二年河西大捷后,陛下亲赐的祠天礼器。
不出所料地抓了个空,他身上的那些东西,现在都在林卓的宿舍里。
他转头看眼林卓,她手机械地摸着猫,脑袋上的白纱布被夕阳染成昏黄色。
窗棂的阴影映在她抿紧的嘴角,那是种他熟悉的、强压惊惶的神情,如同新兵初次直面匈奴狼旗时紧绷的脸。
他眼前闪过大运河上游弋的铁甲船,那铁管喷吐之间便死伤无数。
不自觉地身上锐气大盛,站在窗前,像是身后带着千军万马,随时要冲出去作战。
大黄的双耳轻弹了下,眼睛没睁开,林卓也感觉到了,抬眼被那刀锋般的气势逼得后颈发麻,恍惚又见运河上铁甲船的炮火。
她下意识揪紧被角,目光掠过他松垮的粗布裤脚,突然想起爷爷讲的霍骠骑,那位衣玄甲、擎汉旗的少年将军,是眼前这人?
“咳咳……”林卓咳嗽两声,她憋得慌。
同时在心里翻白眼,这人,好端端地把气场放出来作什么。
不知道这样很别扭吗。
你看看这造型,一件黑色粗布大褂,松松垮垮的挂身上,一条粗布阔腿裤,还是九分的,裁缝师傅不知是给量少了一寸,还是就这款式。
一双灰色布鞋,这一身,除了头上圆圆的发髻,哪一点像个大将军了?
就是这造型吧,那松垮的粗布裤脚却让她想起博物馆展柜里的汉代直裾。
她感叹,大将军这,
嗯,那句话该怎么讲?
粗衣布鞋,终究盛不下这满身的星芒。
“咳咳……”喉间随着咳嗽,李子味涌了上来。
林卓打了嗝,抚了抚胸口,压压有些受惊的心,随手拿一个李子啃了起来,又抓起一个扔给霍去病,
大将军头都没回,抬手就接住了,“咔嚓咔嚓”站在窗边啃李子。
夕阳把最后一点余温都留给了大地,也不管大地是不是真的想要,
沧县自开春以来,就下了两场雨,一场在四月,一场在六月,
大地旱得裂开了一条条大口子,像是要择人而噬,挨着河道边的一块田里,今天是第三次浇水了。
地里种着土豆,刚刚冒出一点零星的紫色小花苞,杨引娣提着一个木头水桶,来来回回地浇水。
她赤着脚,戴着一顶晒得发白的草帽,脸晒得起了皴,几颗褐色雀斑点在鼻子上。
她小心地摸着紫色小花苞叹气,往年的这个时候,花早谢了,今年这天旱的,硬生生比往年晚了一个月的农时。
她叹着气抬头找大丫,生怕这小丫头又跑了,自从她自己去了一次城隍庙后,她就总想着偷摸再去。
杨引娣气得打了小丫头的屁股,那街上宪兵队、稽查队横行,哪有那么多的好运气。
她不错眼珠地盯着孩子,生怕一不留神就出了岔子,那她也不用活了。
大丫正撅着小屁股,蹲在河边不远处玩泥巴,她团了一个个小泥团,放在石板上晒着,看那一排排的,能有几十个了。
每个泥团上边都插了根绿色的草茎,远远地看,倒真是像李子。
她边上的石头都要晒满了,小手还没停下,还在抠泥呢,可能是太过专注了,粉红的小嘴巴哈喇子流下来了,
她很专心,不管哈喇子,实在是,擦了一次,一会又流了,干脆不管了,流吧,流着就不馋了。
她娘受不了了,像针扎一样尖声训斥:“你能不能擦擦,哪个女娃像你一样流口水,多大了。”
大丫抬头看她娘,小小的人叹着气,倒也听话,抬手抹抹嘴,抹了一嘴的泥,她呸呸的吐了两口。
她娘更气了,这孩子真是太邋遢了,她噌噌地走过来,一把拉过大丫往河边走。
大丫被带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娘直接给提溜起来,脚从大丫的泥团子上迈过去,没给碰到。
把孩子押到水边,大手一抹,从头到脸洗开了,大丫乖乖地任由她娘洗,也不吭声。
小小的人,能感觉到她娘现在很生气。大丫有点委屈,她自己能洗的,娘不用生气,娘这些天总生气。
她想起城隍老爷的红衣服,她想去玩,再和城隍老爷求求让老天爷下雨吧。
她娘没事就骂龙王爷不干活,多少天不下雨了,再不下雨,我们都要扎脖了。
她用小手摸摸脖子,脖子多疼,不要扎脖。
夕阳透过她娘的指缝照进清澈的眼底,水一样的目光满是祈求。
大丫在心里使劲念叨:“城隍老爷爷,求求你让龙王爷下雨吧,让龙王爷不要偷懒,大丫不想扎脖,娘也不想生气骂人,大丫偷空去找你,给你带花花”。
她转头想看河岸边开着的一枞蓝紫色的马兰花,又被她娘粗暴地掰过脑袋。
大丫闭上眼睛,心里还不松劲地念叨着城隍爷,龙王爷。
有人在祈求,有人在狂欢,也有人在生死间挣扎着。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神灵,能救世人于水火,现在岂不是正是时候。
胡掌柜坐在柜台里,一手拿着一把浮尘,无意识地挥动着在赶蚊子,
关于有没有神灵这件事,他从昨晚在乱葬岗看到林卓身上聚集光斑,还有突然打雷那一幕,就在心里不停地问。
如果真有神灵,他抬头望向窗外,
斜阳只剩一点边落在正新鞋帽商店楼上,那高高的广告牌子后边。
像是被人咬走的烧饼。
神灵也被人吃了吗?胡掌柜不知为何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可怕的想法。
又哂然一笑,自古以来,这世间人都在渴望着神灵庇护,可真正能庇护自己的是神灵吗?
好像没谁真的看见,最后又好像都是自己在庇护自己。
窗外一只胆大的花尾巴喜鹊,蹦蹦跳跳地在马路中间试探,在车子行人之间辗转,
它的尾巴黑白相间,高高地竖起,显得精灵又喜人。
一股烧纸的味道传来,胡掌柜连忙拿起烟袋锅子,摩挲一下账本上被烙出的焦圈,
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条,垂首看着,银白色的拂尘被余晖染成了粉色,
老曹拉拉宽松的夏布长衫,宽檐礼帽遮住了胖乎乎的脸,他掏出一个白帕子,擦擦脸上的油汗,白帕子上立显一条灰印子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折好,塞到口袋里,从窗外看着,就是一个读书先生,在和棺材铺掌柜商议着什么。
丝毫看不出那个在运河上撑杆疾驰的船老大。
“李铁英今早往‘翰墨轩书局’送了捆《伤寒杂病论》,说是补订去年被日军烧毁的珍本。”
胡掌柜摩挲着账本里夹的《沧州药行名录》,刘文正的名字赫然排在最后。
四天前十七家中医馆联合罢市,当街焚烧《伤寒论》,正是这位书局老板挨家送去盖着火漆密信的《自愿闭馆书》。
檐角辟邪的青铜厌胜钱忽地连响了三声,这是日军巡逻队经过时卡车震动引起的。
穿灰布衫的跑街伙计趁机闪进后堂。
胡掌柜递过去一本《伤寒论》内夹一张书签,上印林字标记【申时三刻东街暗渠见志】
跑街伙计点下头,一闪身就不见了。
胡掌柜的残肢在榆木义肢里突突跳动,每逢抉择时刻,他拍拍那条断腿,这腿像是有感知一样。
他用烟袋锅子敲了敲假肢关节,‘笃、笃笃’三声木响传出门外,街对面蹲着啃驴肉火烧的眼线打了个哈欠。
胡掌柜眯着眼看向窗外,暮色已漫过正新鞋帽商店楼上的大广告牌,牌子上两个巨大的旗袍女郎只剩两个剪影。
日影西斜时,泊头码头的盐仓屋檐镀上一层锈红,河面浮着细碎的粼光。
胡掌柜的骡车哒哒哒的拐进东街,运河驳船上晃动着三两盏油灯,
那是盐工在舱底清点麻袋,灯芯爆出的火星子溅到汗津津的赤膊上,烫出一个个小坑,却没人喊疼。
暗渠石缝里塞着一小块陈皮,他提起拐杖给压碎了,药香引得在苇丛里打盹的野狗抬起了头。
抽动着湿漉漉的黑亮鼻子闻着,半晌又压下了狗头,闭眼入睡了。
“刘掌柜要的《黄帝内经》)到了。”
胡掌柜将油纸包拍在车沿上,封皮下的,页边缘密布蝇头小楷的批注,
翻开扉页便是《素问》篇的夹缝批语:“‘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然今倭寇为‘外邪’,国府废医乃‘内邪’!扶正气当先祛二贼,正气者,民心也!”。
另有一行朱笔侧批押注《灵枢·师传》篇首:“医道即世道,不治日寇暴虐、官府昏聩,何以治人?”
阴影里转出个白色长衫的身影,鼻梁上的圆框眼镜映着红灯笼:“胡先生记错了,刘某上月订的是《洗冤录》。”
“《洗冤录》被宪兵队扣了。”
胡掌柜掀开第三页,露出标注的书页:“改送宋慈的验尸笔记如何?”
刘文正镜片后的瞳孔收缩。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晕开了一片血渍。
“十七家医馆闭门前夜……”胡掌柜突然压低声音,
“林氏医馆的少东家从贵书局取了批黄表纸。”
暗渠水忽地泛起涟漪,刘文正的手指在青苔上扣出一个大洞。
这个以《周礼》束发、青衫下藏着《伤寒杂病论》的沧州儒生,此刻眼里血丝密布,像是运河边高挂的红灯笼渗了血。
他呵呵轻笑着,似是夜风的呢喃,半晌轻声说:“请胡掌柜明日巳时来书局。
近日家中院子被人扔进一只药獾,肚里塞着《伤寒论》残页,怕是冲了‘白虎汤’的方子。
这晦气,得用朱砂配苍术才压得住。”
胡掌柜空裤管里的榆木义肢顿地一响,吓得苇丛里打盹的野狗猛地蹿了起来,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他敲了敲骡车板子:“苍术要炒焦的,朱砂须辰州矿的,明日巳时三刻,保您宅院里外清净。”
百步外教堂钟楼顶闪过镜片反光,穿学生装的暗哨正用《沧州日报》遮住望远镜,
头版赫然是《司令部参谋主任刘文渊视察沧县德式野战医院》,照片里他握着的□□手枪枪柄缠着红线。
暮色已垂,暑气却未消。
青石板街道蒸腾着白日的余温,槐树蔫蔫地垂着叶子,蝉鸣声夹杂着铜锣的脆响,
从街角拐出一辆独轮车,货郎抓下脖子上的汗巾胡乱擦擦。
停下车轮靠墙根站下了,等待路过的晚归顾客。
蒸腾的热浪里浮着复杂的味道,槐花的甜腻裹着骡马粪的腥臊,以及沿街食摊炸麻团的菜籽油香与中药铺飘出的甘草苦味纠缠在一处。
同一时刻,三里之外教会医院的病房内,味道倒是好闻很多,主要是李子的酸香清新压倒了其他杂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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