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桢隶属北方,四季严明,暑伏一去,便马不停蹄的进了秋天。
一早一晚,柔和的微风吹去暑热,颇有些宜人之意。
微祈宁从主帐出来,原本还有些心烦,现下倒是被拂去了几分忧愁。
陆无砚没问她到底在找什么,所以她最后也没主动提虎符的事。不为别的,只是本能感觉这件事牵扯太大,已经不在她的可控范围之内了。
如今变乱一环扣一环,疑云层层重叠,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迷雾当中。
自认为能凭借旁观者的身份与之周旋,小心翼翼地在刀尖上筹谋,机关算尽,却唯独没算到自己早就成了他人的瓮中之鳖。
当局者迷,旁观者未必能清啊。
眼下进也不成退也不成,搞了个四不像。
“唉。”
心中藏事,又没地方诉说。只能深叹口气,仿佛能借此叹尽所有的迷惘与无奈。
目光越过草木山峦,落到被浸染成粉金色的半边天空。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美则美矣,可惜注定是要湮灭的。
另一边,凭借将军令牌成功出走的宋野,也觉得自己快要湮灭了。
他从出了大牢开始,便一刻不停地从下午跑到黄昏。
好累。
现在每喘一口气胸口都疼的要命,每迈出去一步都能牵动浑身的骨头,就像被一根细线拴着,稍不注意便要散架了似的。
而且不光承受身体上的负担,还要承受心理上的压力!
起初这一路的进展还算顺利,虽然路绕些远些,但好歹自己在这一片混了这么久,再加上公子的打点,从山路出城并不成问题。
但是现在……
宋野拍拍脑袋给自己提神,瞧准机会一个闪身躲进树后,伸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后方——有一支小队正朝着他的方向追来。
刚开始还以为是追兵来了,他藏进小路试图摆脱,可那些人对地形同样了解,也跟着走到小路,始终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且这一路上也只是跟着,再无别的动作,似乎原本也并不打算追上来。
他跑他们也跑,他停他们也停,每每一回头,便会看到那几张表情悠哉的脸。
钝刀子割肉,虽不见血,但是要命!
他并不认识他们,但直觉早已提醒了对方来者不善。
更恐怖的是,不知道这些人从什么时候跟上的,或许从一开始便在了。
*
与此同时,南桢军营。
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藏在树后头观察,确定女人彻底离开后才将脑袋探出来。
卢刃和张和对视一眼,一前一后钻进营帐。
里头,陆无砚覆手立于窗边远眺夕阳,听到声响也并未回头。
卢刃沉不住气,几番张口欲言,皆被旁侧的张和按下去。
张和忽略他不满的目光,自顾自道:“将军,您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了,宋野途径的各个地方都埋伏了咱们的人。”
天地良心,真不是他想抢功劳。
而是这卢刃一根直肠通到底,出了名的嘴比脑子快,想到什么说什么,根本不分场合,因为这嘴,背地里没少得罪人。
他张和自诩四人团里的智囊,当然不能放任他继续口无遮拦下去。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搞不好是要丢命的。
陆无砚背着身“嗯”了一声,听上去兴趣不高的样子。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氛围陷入到诡异的寂静里。
张和低下头,暗自揣摩这个“嗯”有什么隐藏含义。
谁也不知道里头谈了什么,但相较于微祈宁临走前流露出的悲观,另一位当事人则显得十分不形于色。
卢刃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知道这事必有蹊跷。
于私暂且不提,于公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将士,都希望此事能有一个结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便让人缄口。就算不为了别的,只当是安抚半夜出征的士兵,给他们一个交代。
——人是需要社交的,难保不会猜测生出口舌是非。
所以他将心一横:“咱们既然知道,也派了人去追,为何不直接将人抓回来呢?”
这话问的张和眼前一黑。
他看问题比卢刃要清晰,至少在察言观色方面是这样,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心里都有一个道道。
原本是想着劝卢刃口有遮拦些,毕竟此时非彼时,这位将军最不喜质疑。
谁知道就咽个口水的功夫,他的嘴便慢了半步,并且这哥一开口就是个大雷。
单凭这一句话,真上纲上线起来,砍个脑袋不成问题。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愁的头大,身旁那厮却越说越来劲。
他娘的,他还规劝上了!这是他该干的活吗!?
卢刃说得口沫横飞,张和仿佛看到他被拉出去砍头红的白的流一地的惨状,几番眼神制止无果,情急之下,他果断抬胳膊一肘怼过去——“嘶……你干什么!”
这一怼,直接物理意义上打断卢刃,但也将另外二人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
连陆无砚都转过身来了,微微着偏头,光影明暗勾出他冷峻的轮廓。
“不抓,上面有人保他。”
对面人神色自若,看似不动声色,可那周身无形中散发的压迫感,令人不寒而栗。
张和无形中崩紧了脑袋里那根名为“警惕”的弦,可卢刃那个傻子好像没看出来,还在继续追问道:“那我们为何还要浪费人力去跟踪他呢?”
“因为……”将军拖长腔调,唇畔勾出一抹冷笑,“我要确保他能活着回去。”
这个道理不难懂,棋子自古以来就是用来舍弃的。宋野已经成为人质,再不确定是否把主家供出来的情况下,最优解便是放弃他。
“将军英明。”
“将军英明。”
张和听着他的话,心中没来由地一紧。
虽然表面上看,将军对卢刃的话句句有回应,可那双充满阴鸷的眼神却一下也没有离开过他。
——那是一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总是会让人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像半岁的稚童,一举一动皆在其掌控之下。
会是因为那件事吗?
不,不要自乱阵脚。
那并非他本意,是面前之人默许过的,谁也挑不出错来。
想到此,他不动声色低头移开视线,借势抚去额头冷汗。
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小臂处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愣愣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卢刃有些迫切的脸。
“哎……哎!你想什么呢,将军唤你好几声了!”
“啊?”张和心头一紧,连呼吸也乱了半拍。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想入了神。此时反应过来,忙站直身体回话,“末将在!”
“在想什么?”陆无砚道。
“在想……在想军师一事。”他定了定神,急中生智道,“宋野不见了,依她的性格,定不会轻易罢休的……”
陆无砚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自然而然转移了话题:“说到军师一事,你这次做的很好,也多亏了你。”
多亏了什么,他没有再说,而是被满脸意味深长取代。
——当事人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张和懂了他的意思,同时暗自松了口气。
显然,将军不希望再有第三个人知晓此事,毕竟也算不得什么光彩。
至于是何事……当然是他自发的让人一直在暗处监视保护微祈宁,这才能及时向上面报告她的动向。
说是保护,其实懂得都懂。
就是不知道选择在此时提起来的用意,究竟是阴阳多一些,还是真情实感更多一些。
算了,他是将军,他说了算。
“那接下来,是继续还是……?”他低着头,看不到对面的神情,只听到头顶传来又低又轻的嗓音,似乎还带些凉薄的压抑。
“继续。”陆无砚顿了顿,“另外,我还有一事交予你们二人。”
……
同一时刻,与之相隔百里的南桢皇宫。
一青年执笔端坐于桌案,旁侧案几上堆积成山的折子几乎将他淹没,无与伦比的明黄色的衣袍昭示了他尊贵的身份。
——帝王才登基,今年不过十九。
年轻人很容易有情绪起伏,但又不能很好的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已经尽力掩盖,微微下沉的眉心还是暴露了他此时不美妙的心情。
对于常年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生活的宫人来说,上头藏不住心事,便意味着底下的生路。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最起码不会因为揣错圣意而掉脑袋了。
就像此时,宫人看出帝王心情不好,没一人上去找不痛快,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比平时轻很多。
小皇帝捧着手中那一本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再也忍不住往桌上一摔,用蘸了丹砂墨的笔在上面重重画了个“X”。
末了,他撂下笔,抬起头来,面上不悦显而易见。一美人见状,立即从身后上来,柔夷轻轻往他额头一搭,熟练的按摩起来。
小皇帝的面色总算有所缓解。
“军营那边如何了?”
“回陛下,沈上卿一早飞鸽传信来报:‘过程中出了些插曲,但结果一切顺利’,不过……”宫人越说越忐忑,吞吞吐吐的不敢继续。
因为大家都知道,一般说话带了转折词,那后面一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什么?”
“……不过上卿还在信里提到‘陆将军似乎有所觉察,询问是否按照计划推进下一步’。”
小皇帝冷笑一声,周身气压骤降。
“告诉沈拓,连陆无砚那个傻子都搞不定,他也不必再活着了。”
“诺。”
“还有那个宋什么的土匪,他知道的太多,派人在都城到潍洲的路上截杀,务必不能让他活着走进来。”
“诺。”
帝王金口一开,此人命数便算是定下了。
世界就是这样,强者可以轻易决定弱者的生死。
“行了,退下吧。”
宫人们如获大赦:“奴才告退。”语毕,躬身行礼,低头倒退着鱼贯而出,生怕因为走的慢了被留下。
皇上心情不好,杀个无足轻重的下人助兴什么的,不是没有过先例。
最后一人关门前,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依稀听见里头美人在问下一步如何。
“下一步……哼!”
……
“下一步,该如何走?”
温和的风从背后的窗口钻进来,为屋内的忧心人带来丝丝清凉。
可它没有过多停留,正忙着携带一大片云彩将太阳送至西山,没了光源点缀,郊外愈发荒芜。
微祈宁坐在门口静静思考。远望着头顶渐渐暗下去的天,仿佛整个人陷在黑洞里,稍不注意便要被吞噬。
可与之对应的,前方皓月渐渐升起,星垂荒原,平野一望无尽,路途非一般的宽广。
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扫洒丫头,而是有职位有贡献的军师,所以有了一间独立的,只属于自己的帐篷。
可她真正需要的,远不止这些。
她要让陆无砚全心全意信任自己;要彻底让他为自己所用:要帮他清理掉所有阻碍:要助他登上皇位,让他在这个世界没有阻碍的活下去。
要完成任务,然后回家。
只是这条充满权利与猜忌交织的前路,未来注定由血与骨铺筑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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