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蓝之海》
晋江文学城首发
汀旋/文
-
“净深璇,男,二十六岁,身高一米九三,四肢和肋骨四处骨折,眼角膜中度损伤,轻度脑震荡,呼吸道感染,多个内脏受损,后背以及肩膀小面积烧伤,还有五年的重度抑郁症病史。”
主治医生的话一出口,办公室内清一色的寂静。
净深璇,新南市人民医院今年收到过病情最严重的一个病人。
没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救护车找到他时,他浑身上下沾满鲜血,靠在他朋友赵钦阳身上,血腥味浓烈到让人避之不及,像是一个从地狱来的魔鬼在沉睡。
在他们身后,冲天火光诡异地乱舞。不久,医护人员便看见了消防车。
到医院不到半分钟,净深璇心跳骤停,生命体征极速下降。
那晚,抢救室的红灯亮了十个小时。
“很多年都没见过伤到这种程度的病人了……”一女医生打破沉寂,叹了口气,似乎是在惋惜。片刻,她转头问站在门口整理资料的实习护士:“病人昏迷几天了?”
小护士连忙道:“三十八天。”
“哦,还记得呢。”女医生点点头,“不错,我没忘,我就是考考你。你去忙你的吧。”
小护士:“……是,老师。”
正值正午,午饭时间,病人的家属里里外外跑,走廊脚步声密集,夹杂着医疗仪器的响声。
“除了刚抢救好的那几天,这一连二十几天下来生命体征都挺稳定的。心跳没停过且一直保持在一分钟八十到一百次,没出现呼吸困难,外伤没有发炎内伤没突发大出血,人也从ICU转到单人病房从特级护理降到二级护理了……”主治医生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敲着他的地中海摸不着头脑,一脸牙疼的表情,“观察期都过去了,奇了怪了,怎么连一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呢?别到最后成植物人了,不应该啊……”
“我说老李啊,这种情况咱们不是见过很多次了吗?”同事在靠椅上抱着保温杯喝茶,喝一口抿两下嘴唇回味,“你忘了啊,前年还是大前年来着,有个病人观察期过去十多天才醒过来,可给我们搞的够呛。”
老李摇了摇头:“这不是年纪上来了,着急嘛。哦对了,我昨天晚上——”
“李老师——李老师——”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男护士边喊边跑到办公室门口。
他一皱眉:“搞什么呢慌慌张张的,你这孩子别又给我带个坏消息过来。”
然而,他猜错了。
不是坏消息,是好消息。
男护士粗喘了几声,说:“608号病房,那个叫净……净深璇的病人……他醒了,就在五分钟前……”
十分钟后,608号病房,六个人围在净深璇病床边。
老李内心倍感万幸,一面念叨着醒了是件好事醒了事件好事,一面走到床边一堆按钮前,让大家散开一些,好给净深璇做个全身检查。
红色按钮摁下去,病床四边亮起一阵蓝光,开始有节奏地滴滴响。没过一分钟,按钮上方的播音孔发出机械女声:“仪器判断如下:因病人尚苏醒不久,身体虚弱,建议给病人输营养液,让病人多吸氧,其余一切正常。”
“好哦好哦。”老李哈哈笑笑,招呼男护士去拿一袋营养液。
净深璇在病床上躺的这三十八天,一天需要两千到两千八百毫升的营养液来维持身体机能,眼下他醒来了,如果后续没什么大碍,可以吃些清淡的东西,也可以把身上插的医用硅胶管撤掉一些。
男护士把营养液给他吊好,几个医生嘱咐了赵钦阳和护士们一些注意事项后便走了。
几人越走越远,赵钦阳隐约听见他们讨论去食堂吃什么。
净深璇的眼睛裹了几圈纱布,氧气罩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缓缓起出一层雾气。透过氧气罩,赵钦阳看见他的嘴唇煽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赵钦阳在床边坐下,耳朵凑近他一些:“别慌,你慢慢说。”
刚醒不久,净深璇说话声很微弱,十几秒过去,他像是用尽仅剩的力气,断断续续吐出一个字:“他……”
赵钦阳会意,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别担心,他没事,他好好的。”
“你……”
“我也没事,我伤的没你重,七八天就好了。”赵钦阳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些,“别说话了,你现在很虚弱,再睡会儿。”
净深璇慢慢点了两下头,在嘈杂的人声里,很快睡了过去。
赵钦阳看了眼时间,起身去食堂打饭。
病房内只剩净深璇一个人,他瘦到只有薄薄的一小片,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从门外看上去,活像是一副没了气的皮囊,被数十只手紧紧抓住,生怕他一不小心被大风刮跑。
病号服的领口扣子没扣,凹进去的锁骨下,露出一小半缠在胸口上稍稍渗进血迹的纱布,那一抹淡粉色将他的皮肤衬出一种病态的白。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半梦半醒间,净深璇听到病房内出现一阵特别微小的脚步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仿佛在来回踱步。
净深璇看不见,他想,可能是护士进来检查仪器。
半晌,声音彻底远去,没再出现。
短短一觉,净深璇做了个梦。
梦里,自己靠坐在这张病床上,床边坐着最爱的人。
爱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用勺子舀起来,吹温了喂到他嘴边,轻声说不烫了。
他把汤喝进胃里,换来爱人的一个轻吻。
梦结束了,他清醒过来,床边只有空气,没有他的爱人。
赵钦阳回来的时候,进门第一眼,望向已经吊了一半的营养液。
虽说点滴快吊完时系统会扫描通知到护士站,这二级护理护士也经常光顾,但赵钦阳还是不太放心净深璇一个人在病房里,总感觉他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死掉。
好在他好好的,赵钦阳松了口气。
净深璇试探性地轻喊:“钦……钦阳……?”
赵钦阳走上前:“欸,是我,不是让你再睡会儿吗?怎么起来了?”
“突然……醒的……”净深璇的嗓音发颤。
赵钦阳出去一趟,买回来了一袋子水果,他将他们放在床边的柜子上,说:“那个,我回来的时候,遇到他了。”
净深璇的脑袋往他那边转:“在……在哪……遇……”
“在潮珈路,他一个人,在一家店里买了点东西就走了。你说你这人,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伤成这样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呢。”赵钦阳抱怨着,看到净深璇想说些什么,立刻道:“你闭嘴别说话,等你好了再反驳我也不迟。”
于是净深璇闭嘴了,尽管他好着也未必能反驳得过这嘴皮子溜到像装了机关枪的赵钦阳。
“深啊,我知道你担心他,但你自己的情况比他遭了不知道多少倍,就算再担心,你也得先把你的身体养好了再去担心,不然的话对你的身体和你的精神都没好处。知道了没?知道了就点个头。”
净深璇点点头。
脑袋晕乎乎的,他感觉自己即便在床上躺着也快要晕倒在地。
“这样就对了嘛。”赵钦阳说:“别乱想昂,再胡思乱想下去谁都救不了你。”
净深璇很小声地嗯了一声。
别乱想。
于他而言,不可能的事。
浅浅……
他脑海里浮现两个字。
那是他爱人的名字。
他想他了,很想很想。
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出院呢?他想回去找他。
他想起八年前,爱人每天早上起床时总爱在他怀里撒娇打滚伸懒腰,然后乖乖地拽他的衣角,和他要早安吻。
不过以他现在这副身体,他不敢回去见他。
一切都很恍惚,赵钦阳又叨叨起来:“想什么呢你?要不要再睡一觉?”
净深璇没回他的话。
他的动作很满,缓缓扭头,像个人机:“钦阳……”
“嗯?你说。”
“我……我眼睛……还能……能好吗……?”
“……”
赵钦阳承认,在净深璇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愣了一会儿。
眼角膜不是一个很脆弱的器官,弹性和韧性都很强,一般不会轻易受损。但当时净深璇的眼睛在大火里被炙烤太久,火星子和有害物质不可控地进入眼睛里。
净深璇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像装下了全世界最澄澈的一片海洋,清透且纯净,漂亮到无与伦比。
赵钦阳该怎么和他解释,医院检测他的眼角膜中度损伤,治愈和失明几率相差得不多?
“能啊,当然能。”赵钦阳故作轻松耸了耸肩,骗他说:“医生说了,还好你眼角膜损伤不严重,否则你那天估计还没叫救护车呢眼睛就瞎了。”
话音刚落,赵钦阳好像隔着氧气罩,看到净深璇的唇角小幅度往上弯曲。
若是净深璇现在睁着眼睛,赵钦阳或许还会看到他眼里闪过几分苦涩。
净深璇这人很奇怪,通俗易懂来说应该是高度敏感。他总是因为某句随随便便的话或者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难过却又不会表现出来。
就他那种性格,可能已经察觉到赵钦阳是在安慰他了。
“那什么,就算你猜到我是骗你的,你也别瞎想啊。治愈几率和失明几率你可以理解成各占百分之五十,一半一半总比几率小强,况且……”赵钦阳顿了顿,下定决心般说道:“况且你不是总跟我说,你爱人喜欢你的眼睛吗?所以你得有点信心。”
说完,赵钦阳习惯性地去拍拍他的肩膀。
“听到了没?我让你别瞎想,听到了就点个头。”
净深璇小幅度地点了两下脑袋。
晚上八点时,老李医生带着学生来看了一次净深璇。
净深璇并不完全清醒着,依旧是做着梦又能听到外界发生了什么的半梦半醒的状态。
他依稀听见老李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参考,问了学生好多问题。有些问题学生回答的支支吾吾,被老李给训了一顿。
赵钦阳出去了,他们是十来分钟后走的,病房里恢复寂静不久,净深璇醒过来了。
清醒那一瞬,耳边只有源源不断的耳鸣。
他感到身体在止不住的发抖,四肢发麻,从脚趾头麻到脸庞,开始喘不过气,氧气罩在这一刻毫无用处。渐渐的,心跳快到一旁的心电监测仪发出心跳异常的冰冷警报,仿佛催命符无情打断病房的宁静。
“检测到病人心率异常……”
“检测到病人心率异常……”
……
手上被针扎过的地方处处冒着青色,左手上埋着一根针管,净深璇心里发慌发毛,双手控制不住去抓床单和被子,拳头用力捏下去,他只感觉左手疼到像是被针管刺穿了皮肉,一下子弹开了,弱弱地垂在床上抖。
没事的,没事……小问题……等会儿就好了……
净深璇这样想着,身体里一股无名的情绪生根发芽,仅用几秒钟长成参天大树,结出无数颗果实再迅速腐烂,一颗接一颗掉落在土地上。每一颗果实都是一个故事或一个回忆,它们慢慢分解成养料,被岁月碾磨,顺着大树的根茎输向枝丫,使得大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又很快因养分不足而开启下一个同样的循环,永无止境。
伤口发痛,净深璇的额头上淌了些许汗珠。
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让他有些神志不清,直到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手臂刺痛一下,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静脉流进身体里,那些痛苦才逐渐消退。
见净深璇平静了,赵钦阳拍拍胸脯叹了口气,和护士长说了声谢谢。
“没事了,刚才护士站的护士们都在其他病房里,还好我回来的及时。”赵钦阳坐到床位,看到净深璇的手还在颤抖,似乎有点发紧,伸手去帮他揉捏了几下。
抑郁症躯体化,净深璇的老毛病了。
净深璇没说话,胸口上下起伏,意识就如风中摇曳的烛火般混乱,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赵钦阳把他的两只手好好塞进被子里,双手交叉抱在一起,面无表情地注视他半晌,去柜子上拿了个白天买的苹果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