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从昏沉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四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小子横七竖八地睡在旁边,迷蒙了一阵子才想起来自己正在当叫花子。小鱼渴极了,脑袋昏沉,面皮发热,伸手一摸,原来脸上头上已经全部肿起来,眼睛都胀得睁不开。
天光将明,小鱼跌跌撞撞地下到河边去喝水。寒山苍翠,秋水潺湲,水面上照出一张五官肿胀不辨面目的脸孔,倒吓他自己一跳。另外还有肋下黑紫一片,手也青了,手指甲淤了好几个。上游隐隐约约有几个村民在浆洗衣服,捣衣声传出很远。
几个乞丐也下到河里来喝水洗脸,二哥猛力拍小鱼的背,对他说今天就从玉川后绕过去上燕门。几个叫花子当即启程,小鱼只好又光着脚上路了。
他们这一行人是哪偏僻往哪钻,一路上尽在林子里走,已经是深秋时节,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倒是令小鱼耳目一新,头也没那么疼了。
日上中天,小鱼已经能望见高耸的瞭望塔,二哥说这就是燕门驻军造的烽火岗哨,再有两三个时辰就到燕门了,树林也越来越疏朗整齐,开始看见铺装的驰道,小鱼不由得精神一振。
走着走着二哥突然“嘘”了一声,弓着腰躲在树后,小鱼有样学样也闪身在一棵大树后。二哥把手掌放在耳朵后面示意他们“听”,小鱼侧耳听了一阵,果然有细碎的人声,似乎是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交谈,听不真切。
二哥指指身后,小鱼见几个叫花子都往后退去,自己一起退出三五十步,一行人蹲在一道小土坡后面,二哥伸出两根手指,说:“一老一小两个打鱼的,拖着条船,提着两串鱼!”麻杆和跛子都点点头,麻杆问:“多大岁数?好不好动手?”
二哥点点头说:“老规矩”,又指着五哥和小鱼道:“你们两个到时候就跑过去把他们的东西弄乱了扔远点。”小鱼知道又要抢东西了,不由得叹气,被跛子打了后脑勺一巴掌,一叹气就泄财运,不准叹气!
商议既定,几个人蹑手蹑脚地往回走,这回说话声更清楚了,还有呼噜呼噜的吃饭声,这爷俩坐在地上吃午饭呢,小的十三四岁,老的得有六七十岁了,爷俩还拖着一条小船,两串芦苇串的鱼放在船里。
二哥和跛子几乎是同时冲上前去,二哥一声没吭拎起一串鱼就撒丫子跑,跛子抓起另一串鱼远远扔开,这时候麻杆也冲出来了,麻杆手黑,从背后把老头一脚踹倒,饭碗飞出去老远,五哥饿虎扑食上去就把饭抓到怀里边跑边吃。
打鱼的老小急得直叫,小鱼冷眼旁观这场闹剧,他悄悄后退,离开了叫花子们奔出去的方向,一个人往驰道上走去。
“我就知道你这人没胆,”麻杆的声音从小鱼背后传来,“今天吃饭没你的份儿。”
小鱼回头见麻杆、二哥和跛子提着鱼从他身后转出来,原来他们假装往前跑一阵就立即绕了回来。小鱼暗恼自己吃了亏还不长记性,脚下一转就往树林深处扎去。
几乎是瞬间麻杆的怪叫就从背后传来,小鱼脚下一变,掉头往驰道方向跑,谁知跛子正等着他,伸出两只胳膊将他拦腰一抱扑倒在地上。小鱼马上抓着跛子的肩膀提膝撞他的肚子,跛子本能地松手去捂肚子,小鱼趁机甩开他起身,这时候二哥也到了,一脚蹬在小鱼肋下淤青出,小鱼疼得几乎要喊出声,浑身卸了力,被身后麻杆拧住胳膊摁在地上。
小鱼不停挣扎,麻杆摁着他的后脑勺往土里碾,同时用膝盖顶住小鱼后腰,二哥和跛子两个人一人抓手一人抓脚,三个人一起叫喊着使劲把小鱼身体弓型反折,小鱼疼得咆哮,用头顶地拼命想要翻身,石头戳进他脸上头上也在所不惜。不知道谁大叫一声:“放下!”竟然松了手,小鱼喘着粗气翻过身来,看到他们三个又围着五哥打作一团。哑巴五哥被打地嘶声怪叫,小鱼脱力地仰面躺着无能为力,听他们叫骂,原来是因为五哥趁着自己挨打的时候偷吃鱼。
*
小鱼和五哥都没饭吃,他俩空着肚子走在队伍中间,麻杆在后面骂骂咧咧的,边走边吃叫花鱼。领头的二哥把鱼肠鱼鳔揪出来随手扔在地上,五哥看到了竟然扑到土里捡起来吃。小鱼已经饿过劲了,倦怠至极,懒得弯腰去捡,走着走着连眼皮都快要合上了,半梦半醒,跌跌撞撞,不知不觉竟然走进了人烟兴盛的所在。
不知什么时候路上开始有了行人,路边的摊子也跟雨后的蘑菇一样凭空冒出来了,低头一看脚下已经是水磨黑理石地面,抬头是一片宅子鳞次栉比,小鱼惊觉这回是真到燕门了。行人和宅子几乎没有尽头的延伸出去,诸水穿行城中,一条八马驰道铺向天边,极目远眺,天脚下是一片鎏金城池——帝都望云。
二哥带路,一行人照例下了大街往僻静地方钻,走了盏茶功夫,行人渐稀,周边宅子也渐渐破败起来,二哥瞥准四下无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一矮身从一面破墙上的狗洞钻进宅子里,麻杆立即就摁着小鱼的头把他也推过狗洞。
狗洞另一侧是荒宅后院,院子里或坐或躺好几个叫花子都盯着小鱼看,洞口甚至有人把守,这些叫花子都不是半大小子,而是三五十岁的壮年男子,小鱼心道这是钻到叫花子老巢来了。剩下几个人也钻了进来,跛子一进来就用些切口和院里的乞丐打招呼,小鱼听不懂江湖黑话,但隐约有种警惕感,这里的乞丐绝非善类。
二哥揪着五哥和“六哥”小鱼往园子深处走,小鱼情知这是要去拜码头,二哥上面还有匪首。正想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干巴老头便从颓了一半的房子里转出来,二哥见了叫声“大师傅”,小鱼心道这老头难道就是流寇匪首?
二哥把两人拉至大师傅面前,说:“大师傅,这两个兄弟来讨口饭吃,您给掌掌眼、过过明路。”
小鱼听这话的口气,这个大师傅还是师爷一类的角色,不像是这群乞丐的领头大哥。
大师傅伸手捏了捏小鱼的胳膊,小鱼看见他两只手都留着寸许的长指甲,两只手白白嫩嫩,心道他是做什么的师傅?怎么似乎没干过活似的。大师傅从大臂到小臂捏了一通,又蹲下捏小鱼的腰、腿,又抬起小鱼的腿看脚,又捏开小鱼的嘴看牙口,又推小鱼转圈,扒下他裤子,把小鱼屁股上的皮肉揪起来捏,小鱼毛骨悚然,这是要做人肉包子么?
验完了小鱼,大师傅一句话没说,接着又去验哑巴五哥,谁知四肢、手脚、牙口验完,五哥死死揪着裤子不肯脱,二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师傅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打得五哥转了一个圈扑倒在地,嘴角流血。
二哥忙蹲下身帮忙脱五哥的裤子,五哥拼命反抗怪叫出声,马上就有几个大乞丐上来帮忙摁住五哥,五哥的裤子被拽下来了,大师傅“噫”了一声,用鸭子一样的尖锐哑声说:“这是个斗花子。”
小鱼心想什么是“斗花子”?五哥早被一个高个乞丐拦腰夹在腋下往房子里去了,五哥哭闹不止,小鱼醍醐灌顶——“五哥”是女的!
怪不得她一路上都不说话!
小鱼忙叫:“等等!等等!”
乞丐们都看向他。小鱼急中生智道:“大泓缘掌柜要买歌女,二十两银子买一个,我有门路!”
大师傅问:“你怎么知道?”
小鱼忙把庐船见闻乱诹一气道:“我家东家是跑船的,大泓缘掌柜托他到建川去采买女孩子,不料刚出燕门就翻了船,我被水冲到玉川溪,这才被二哥搭救至此。”
大师傅把那张干巴长脸凑到小鱼面前,嘴里酸酸的热气都喷在小鱼脸上,两条细长的三白狐狸眼滴溜着打量小鱼。小鱼见惯了尸婴,其实也不如何怵他,坦然和这丑老头对视。
大师傅问:“大泓缘掌柜长什么样?”
小鱼一惊,镇定道:“小的只在船上打杂,大泓缘还没得幸进去过,掌柜的也不是小的能见的人呐。”
大师傅酸溜溜地又问:“那么你家东家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
这问的正中小鱼下怀,于是把那个水鬼死胖子黄金瓶的容貌衣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瞎扯一番,末了还提到东家脖子里挂着一枚大玉牌。
大约是玉牌这个细节对上了,大师傅问:“这么说来,你和大泓缘有些交情了?”
小鱼点头哈腰道:“自然,自然,我把这斗花子带回去,二十两纹银如数奉上,我一辈子孝敬您和二哥。”
大师傅发出痰迷了一样的桀桀怪笑,叫人把五哥放下来,拿条绳子将小鱼和五哥捆在一处,只等入夜便交人。
小鱼松了一口气,和五哥背靠背被绑在墙根。五哥又变成了哑巴,小鱼有心安慰她两句,又怕说漏嘴,只好咬紧牙关,巴望着天快点黑。
大师傅和二哥说:“这怎蝌子是个空子,黑了天,把他卖成月宫嘴子。斗花子卖成库果窑子。”
乞丐们的切口黑话来自连阔如《江湖内幕》,被称为“春点”,为表述方便略有修改
斗花子=小姑娘
怎蝌子=小男孩
库果窑儿=娼窑
月宫嘴子=兔儿
空子=不明白江湖事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切口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