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验室厚重的气密门紧闭，将外界彻底隔绝，仿佛也将刚才那濒临失控的危机锁在了里面。
艾里亚斯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终于没忍住缓缓滑坐在地，指尖仍在微微颤抖。这并非因为恐惧，而是与样本中那股能量对抗后的虚脱，以及被强行压制的嗜血渴望。
“他看见了。”艾里亚斯在脑中陈述，与其说是对系统说，不如说是对自己确认。
【看见了，但他不确定是什么情况。】契约书的声音懒洋洋地出现在他脑海中，【这位塞缪尔博士，好奇心重得很，手法也挺……别致的嘛。直接清场关监控，是怕别人分走他的独家发现嘛？】
艾里亚斯想起什么，扭头望向隔间角落的监控，果真发现它原本应该亮着的红灯不知何时灭了。
还好，刚才的事情大概率不会被更多的人知道。只是，塞缪尔这么做，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别说话了，这不好笑。”艾里亚斯对契约书道。他甩了甩沉重的脑袋，掸掉衣服上沾着的灰，强迫自己站起来走到隔离台前。
塞缪尔没有当场揭穿，意味着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也意味着，他陷入了更加不确定的，被单独观察的境地。
反正自己也没有办法，索性先回家吧，吃饭要紧。
刚刚就都是不吃饭惹的祸。
艾里亚斯决定以后要好好听契约书的话。
————
次日上午，艾里亚斯照常到防治中心上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可就在他正忙着的时候，科室组长突然出现在检疫区门口。
"艾里亚斯，收拾一下，上面通知下来，你被临时借调到新成立的紧急事件应对小组了。立刻去A-07会议室开个会。"
房间里顿时响起细碎的议论声。应对小组通常是由资深外勤和顶尖研究员组成的，与他们这些基层检验员无关。
来了。
艾里亚斯放下移液器。
这应该是塞缪尔动的手脚。
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把观察对象直接拉到身边更加方便的做法了吧。
不过居然是一个紧急事件应对小组，自己要是真的搭上塞缪尔在的核心组，可不是赚大发了。
艾里亚斯的心跳微微加快，面上却不动声色：“好。”
A-07会议室位于研究中心核心区，安保等级远超他平日工作的区域。他在组长的带领下通过虹膜和DNA双重验证，面前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会议室内已有七八个人在场，大多穿着科研白大褂，神情严肃。
他朝里面扫了一眼，果然看到塞缪尔就坐在主位前，稍微有点长的发尾扎了个小揪揪，和他原本的气质非常不合。
艾里亚斯的进入引来了几道目光的注视，其中一道尤其锐利。那是一位坐在塞缪尔左手边、头发花白的老研究员，眼神中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怀疑。
“人到齐了。”塞缪尔开口，声音通过扩音系统清晰地传遍房间，“我们开始聊聊这次的事情吧。”
全息屏亮起，展示出一系列数据和现场影像——一个位于城市边缘的废弃工业区，画面中出现了诡异的色彩扭曲和结构异常。
“目标区域已确认发生异变，初步断定是世界融合引发的，”塞缪尔靠在椅背上切换显示内容，“三名前期探查人员的报告显示，该区域内，物质的性质变得不稳定，可能出现违反常识的现象。目前这三名前期探查人员已经失联。”
塞缪尔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艾里亚斯。
然后他将演示文稿换到下一页，屏幕中央赫然展示了一张即时共享消息的截图。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
图片上是几段文字信息，起初探查人员只是在公事公办地上报情况，然而从某一行开始，写的话突然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几乎让人产生一种文字恐怖谷的感受。
“不要不要要吃掉我带我走不要……”
“吃不要好吃去那里我不不不要走……”
探查人员一直重复着几个相似的词汇，字词间透露出一种绝望的癫狂。所有字符逐渐趋于完全打乱无法理解，在最后一行戛然而止。
“看到了吧，这就是‘那边’的力量。此次异变是附近首个案例，在没有经验的情况下收集一手资料并完成处理，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来到这里的各位都是防治中心不同部门的精英，如何配合外勤行动队工作，想必大家都了解吧？”
塞缪尔的目光在室内逡巡：“本次任务中研究小队由我带领，下面介绍小队成员，各位将参加培训，二十四小时后全体成员准时出发。”
屏幕上出现了成员名单，艾里亚斯看着看着挑起了眉。
居然还写了个人履历？他一个小透明混在一堆资深研究员里边，菜得十分安详。
看到艾里亚斯的名字之后，坐在塞缪尔身旁的那位白发老研究员立刻皱起眉头：“他是谁？塞缪尔博士，我不明白为什么需要基层检验员参与这种级别的项目。”
“目标区域出现了生物组织异常变异。”塞缪尔不紧不慢地说，“我们需要专业的血液检验人员作为辅助，在现场进行初步筛查。”
“但这是特殊任务！他没有任何外勤经验，更别说在规则侵蚀区工作了！”老研究员反驳道，“何况我们设备都很充足，现在的检验员哪个不是靠智能设备干活儿的？AI辅助的设备根本就没有使用门槛！”
艾里亚斯安静地坐着，仿佛这场关于他的争论与他无关。
塞缪尔的声音完全没有波澜：“在规则侵蚀区，所有智能设备都可能失灵。我们需要的是不依赖智能的专业判断。”
“那也应该让他们主任来！”老研究员坚持道。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之后塞缪尔一下子笑了，过了许久缓缓地说了几个字：“——管理处自有他们的用意。”
会议室安静下来。老研究员思考了片刻，露出了一种了然的神色，莫名不再阻拦。
【那位老先生觉得管理处是要拿你当试验品替死用，一种危险任务经典操作。然而呢，塞缪尔大概是别有用意吧？】契约书在他脑中轻笑。
艾里亚斯扭头看向塞缪尔的方向，对上了一道玩味的眼神。这是要算昨天那笔账了吗？
没料到塞缪尔径直把话题绕了回去，冲他问道：“现在你回答我，在智能设备可能全部失灵的情况下，你能够仅仅依靠原始器械完成血液检测吗？”
所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艾里亚斯平静地回答："能。"
“那就够了。”塞缪尔把头转回正前方，“项目期间，你直接向我汇报。”
没有质问，没有试探，只有一份无法拒绝的邀约。
这是一个阳谋。塞缪尔给了他一个合理的身份，也把他放在了最直接的观测之下。
【滴滴！新任务：加入项目并成功辅助完成行动。】赫利姆之契的任务提示与塞缪尔的安排不谋而合。艾里亚斯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我接受任务，塞缪尔博士。”他仍然平静地回答。
————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内，艾里亚斯接受了基础安全培训，没有一点休息时间。
出发前后勤人员给每个人发放了标准防护服，简易检测包和一个紧急信标。物资发放期间艾里亚斯总感觉有不远处的目光投向自己，他转过身，果不其然发现刚才那位老研究员在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
艾里亚斯看见他防护服胸口别的名牌，上面写着“伦纳德”的字样。
“记住你的职责范围。”注意到艾里亚斯看到自己之后，伦纳德严肃道，“发现任何异常，立即向塞缪尔博士报告，不要擅自行动。”
在装备检查时，塞缪尔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特制的样本收集盒：“那边的生物组织可能含有未知病原体。你的首要任务是确保样本安全，并在第一时间做出初步判断。”
【他给你划好圈子了。】契约书点评，【辅助人员，多恰当的身份。】
艾里亚斯熟练地检查着装备：“这个身份正好。”
【不过，】契约书的声音带着深意，【有时候，危险可不会按身份来区分目标。】
行动日清晨，车队在K-7区警戒线外停下。
穿过隔离力场的瞬间，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天空像是打翻的调色盘，色彩浑浊地流动着。一栋厂房的墙壁正在缓慢地流动，钢铁支架像软胶管一样扭曲缠绕。
“保持队形！”队长在加密频道中下令，“检验人员跟在队伍中间！”
艾里亚斯走在队伍中段，塞缪尔在他身侧，手中的探测仪不断发出警报。
“注意脚下的液体。”塞缪尔突然出声提醒。
艾里亚斯低头，发现地面不知何时渗出了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散发着熟悉的铁锈味——是血，但掺杂着说不清的异常气息。
“需要取样吗？”他问。
塞缪尔看了眼探测仪：“安全起见，先记录位置。前面可能有更完整的样本。”
队伍继续深入，来到一个废弃的加工车间。这里散落着各种变形的设备，那股**的甜腻味越发浓重。
【有意思，】契约书突然出声，【这味道……让我想起西境沼泽里的蚀心魔。虽然不可能是本体，但要小心残留的影响。】
就在这时，车间深处传来细微的响动。队长立即举起手，全队进入警戒状态。
“检验人员后退。”队长下令。
艾里亚斯依言退到队伍后方，看着战术队员呈扇形向前推进。塞缪尔站在他身侧，专注地看着探测仪。
突然，探测仪发出刺耳的尖鸣。
“能量读数飙升！”塞缪尔提高声音，“全员后撤！”
但警告来得太迟。车间深处，一团扭曲的血肉组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殖、变形，表面浮现出无数蠕动的触须。更可怕的是，它散发出的精神波动让好几个队员出现了恍惚。
“是精神污染！封闭式防护服挡不住！”队长艰难地喊道，“后撤！立即后撤！”
艾里亚斯感到那股精神波动试图侵入自己的意识，但血族天生的精神屏障将其阻挡在外。他看向塞缪尔，发现博士的脸色苍白，扶着一台设备勉强站立，显然受到了影响。
那团血肉组织突然喷射出数条触须，直取看似最没有威胁的艾里亚斯——或许是因为他是唯一没有表现出痛苦的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艾里亚斯本能地想要闪避，但想到自己普通检验员的身份，动作硬生生顿住。
就在触须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一个身影猛地将他推开。塞缪尔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他前面，同时举起某种装置对准了那团血肉。
刺目的白光闪过，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尖啸。等视野恢复，那团血肉已经化作一滩冒着气泡的黏液。
塞缪尔扶住旁边的设备，呼吸略显急促，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异常锐利地看向艾里亚斯。
刚才那一瞬间，他看得分明——这个检验员面对危险时的反应速度，快得超乎寻常。
“你没事吧？”塞缪尔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深处的探究几乎要穿透防护面罩。
艾里亚斯稳住呼吸，维持着惊魂未定的表情：“没、没事。谢谢博士。”
【演得不错，】契约书轻笑，【不过，他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塞缪尔没有移开视线，只是轻声说：“看来，我们需要重新评估这个区域的危险等级了。”
他的目光在艾里亚斯脸上停留片刻，没有再说什么，但那种无声的质询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全体注意，”队长强忍着不适，在加密频道中下令，声音因抵抗精神污染而有些沙哑，“目标区域威胁等级提升至B 。战术小组构筑防线，科研组后撤至安全距离，重新评估……”
“恐怕没有安全距离了，队长。”塞缪尔打断了他，手中的探测仪屏幕正被一片代表极高能量浓度的深红色覆盖，“精神污染场在扩散，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常规撤退路线上的能量读数……异常活跃。”
一股寒意掠过所有人心头。车间唯一的出口方向，隐约传来令人不安的窸窣声，仿佛有无数细小的东西正在地面上爬行、汇聚。
“那怎么办？难道被困死在这里？”一名年轻的研究员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塞缪尔的目光却再次投向了车间更深处，那片原本就黑暗、此刻更显诡异的区域。“源头。不解决污染的源头，我们无处可逃。”他冷静地分析，随即看向艾里亚斯，“艾里亚斯，你的‘直觉’……对那个方向有感应吗？”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最后的希望或是更深的怀疑，都集中到了艾里亚斯身上。他不再是那个无关紧要的辅助人员，而是在绝境中可能握有一线生机钥匙的人。
塞缪尔在把他往舞台中央推。
艾里亚斯闭了闭眼，不再刻意完全压抑自己的感知。他将血族的天赋稍稍延伸出去，如同无形的触角探向黑暗深处。那股**的甜腻味在那里最为浓烈，还夹杂着一种……空间的撕裂感和一种古老、冰冷、与他同源但又截然不同的黑暗气息。
“有。”他睁开眼，暗红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污染源在深处，能量很强……而且，我感觉到了空间的不稳定，那里可能有一个裂缝。”
“裂缝？”塞缪尔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一闪，“能确定吗？”
“不能百分百确定，”艾里亚斯谨慎地回答，“但那种感觉，很像资料里描述的‘规则侵蚀原点’。”
塞缪尔当机立断：“队长，重新部署。战术小组优先清除通往深处的障碍，建立临时安全点。我们的目标变更：找到并尝试封闭那个裂隙。”他看向艾里亚斯，语气不容置疑，“你跟我一起，负责指引方向和现场判断生物风险。”
这几乎是将他绑在了身边，置于最危险的境地，也置于最直接的观察之下。
队伍开始艰难地向车间深处推进。越往里走，环境的扭曲越发严重。光线暗淡到几乎消失，只能依靠头盔上的照明灯。地上的暗红色液体几乎汇聚成了浅洼，踩上去发出粘稠的声音。四周的机器残骸扭曲成怪诞的形状，仿佛在无声地嘶吼。
【小心左边！】契约书突然预警。
艾里亚斯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正要踏前一步的塞缪尔。“别动！”
塞缪尔脚步一顿，照明灯的光柱扫过去，只见那片看似坚实的地面，实则是一种缓慢蠕动的、半透明的胶质物，正悄无声息地试图吞噬路径。
“谢谢。”塞缪尔低声道谢，目光再次掠过艾里亚斯，这一次，探究中似乎掺杂了一丝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战术队员的惊呼。照明灯汇聚过去，照亮了车间最深处的情景——
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废弃金属、扭曲肉块和闪烁的能量流胡乱拼接而成的“巢穴”出现在眼前。巢穴中央，一个约一人高的、不断扭曲变幻的暗色裂隙悬浮在半空，如同空间的一道流血的伤口。它就是所有异常能量和精神污染的源头，正持续不断地向外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而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裂隙周围，匍匐着数只形态难以名状的生物。它们似乎是由车间里的老鼠、昆虫在污染下异变融合而成，体型硕大，外皮溃烂，闪烁着不祥的油光，正对着闯入者发出威胁性的嘶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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