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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箜篌引(七)

永昌二十四年,五月廿四。

寅时末,陕州,鬼门关段漕渠工地。

天色灰败,晨雾晦冥,昏稠泥淖抹去地与天之界限,大河浑浊,在狭隘的堤岸间歪扭蠕动,白翳深处,人影幢幢,黑压压一片,更似天地所造的巨大棺椁,数千漕工流民裹于其间,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沉闷与骚动同时扎入空气,刺坠肺腑,扼住呼吸,屏去哀绝凝作的汗酸与土腥。

山雨欲来。

新搭建的简易木台吱呀作响,两名胥吏搀扶着陕州仓曹参军上官芸登顶高台,她年约四旬,着一身旧得发白的赤玄官袍,下摆溅上不少泥渍。她向下望去,正了正衣襟,清清嗓子,长叹了口气,温和道来:

“诸位娘子,天还没亮就聚在这里,想来都还饿着肚子吧?我这心里,和诸位一样着急。朝廷拨下来的救命粮,按理说,早该到咱们手里了。可这漕运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长安到陕州,几百里官道,处处都是关卡。每过一关,都要验看文书,清点数目,一层层签字画押,这都是朝廷定死的规矩,快不得,也乱不得啊。”

上官芸顿了顿,上身稍斜,恳切续道:“不瞒诸位,我每日都派人去驿道守着,就盼着粮车的影子。可这转运的艰辛,实在非我等地方小吏能够左右的。中枢调度,自有其通盘考量,沿途州县,也各有各的难处。咱们除了耐心等待,又能如何呢?”

她环视众人,放柔了嗓音,拍拍胸襟,再作安抚:

“我上官芸在此向大家保证,只要粮车一到陕州地界,绝不在官仓多停留一刻!我亲自带着各位,开仓放粮!此刻的等待,只为保万无一失,还请大家稍安勿躁,切莫因一时冲动,坏了朝廷法度,吓退了运粮的商队,耽误了漕运工期,反倒辜负陛下的一片爱民之心,到时别说安家,就是眼前这□□命粮,恐怕都要断了啊。”

几日来,关于朝廷特使府苛刻寡恩、意图克扣口粮工钱的流言,早已滋生蔓延。上官芸安插的人手混迹其间,不时添油加醋,将民怨矛头引向远在长安的朝廷特使。

司户参军焦裕在一旁帮腔,其人身形肥硕,声若洪钟,急忙补充道:“是啊是啊,上官参军所言极是!我等地方官吏,亦是心急如焚,恨不能凭空变出米粮来,可朝廷法度森严,流程繁琐,非是我等能够逾越的,还望诸位再忍耐些时日,切莫行差踏错,酿成大祸!”

人群中,陕州司马董越眉头紧锁,立于稍远处。

她好几次欲言又止,难以掩饰神色之厌,她虽为州府司马,品级在仓曹、司户之上,名义上通判列曹,乃是州郡佐武。可自李唐天宝年间以来,司马一职多为安置闲散贬谪之人,早已成了位高权轻的冷灶。上官芸与焦裕盘踞陕州多年,上下胥吏皆是其党羽,早将实权部门牢牢把持。莫说是插手漕运、仓廪这等核心事务,便是她前几日想调阅往年粮册核验,管库的书吏都敢以卷宗浩繁需时整理为由,将她堂堂州府司马晾在公廨之外整日。

此刻看着那二人一唱一和,愚弄民众,却苦于职权所限,无力当场揭穿。

一位皮肤黝黑的老漕工,佝偻着脊背,蹲在一块石头上,粗糙的手指捻着粗陶碗边的纹路,沙哑地低吼道:“口粮一日比一日稀,工钱不见影儿,说的比唱的好听……”

她将碗往地上一摔,几滴稀薄粥水溅出,“这她爹的是要活活耗死咱们!”

一旁一位身形高壮的妇人冷笑了声,她眉骨上留有一道陈旧疤痕,瞧上去像是到此务工的流民,闻言便朝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狗屁新政,根本就是变着法儿盘剥我们这些卖力气的!当官的有一个算一个,心全是黑的!”

“我早听说了,那个姓裴的特使自己就是个病鬼,躲在京城锦绣堆里享福,汤药都得用人参吊着,她哪里知道我们扒泥啃土的苦?定是她为了讨好皇帝,省下银钱给自己续命买药吃了。”人群边缘,一名穿着破烂的瘦削女子接过话来,其面色蜡黄,却有几分清秀气质,依稀能看出原本是读书人。

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人点点头,她饿得眼窝深陷,此时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嘶声道:“再这样下去,等也是饿死!不如反了,拼着一死,抢了那粮仓,总能吃上几顿饱饭,总好过现在这样窝窝囊囊地饿死!”

窃窃私语汇聚成浪,几名被收买的工头抱着手臂,冷眼旁观。人群渐渐向前涌动,维持秩序的胥吏手持棍棒,色厉内荏地呵斥着,以维持基本的秩序,场面岌岌可危。

上官芸望着台下愈演愈烈的骚动,面上忧戚不已,却是暗自得意,她要的就是这股怨气,京城路遥,那个靠着河东姓氏和尚主之恩才爬上高位的病秧子特使,此刻怕是还在长安哪个精致院落里,让人伺候着喝药呢,哪里会知晓地方实情。

以往京里来的那些大官,哪个不是高高在上,听听汇报,看看粉饰过的账册便打道回府,哪有人真正在乎过这些泥腿子的死活?她上官芸能在陕州盘踞这么多年,靠的就是摸准了这些贵人的脾性,她们只求面上光鲜,底下如何,睁只眼闭只眼便过去了。

驸马都尉又如何?不过是命好,会投胎,又走了裙带关系的贵女罢了。

上官芸早就细细研究过那几道下发的新政指令,条条框框,看似周全,实则全是书生之见,漏洞百出,根本不知地方胥吏手段之刁钻。一个连衙门都没摸熟,全靠陛下宠信的贵人,能有什么真本事?怕是连算盘都不会打,只知道清谈些不着边际的经义。

这等锦绣贵人,最好拿捏,脾气软,性子柔,不通俗务,偏偏又心比天高,自是想做出些政绩给陛下和自家夫郎看。但凡稍遇挫折,让这汹涌的民怨一吓,还不是得乖乖依靠她们这些熟悉地方情弊的旧吏,到时候,这新政如何推行,钱粮如何发放,还不是她上官芸说了算?说不定,为了平息事态,那位裴特使还得反过来求她安抚民心呢。

所谓特使,不过是不懂民间疾苦,易受摆弄的傀儡罢了。只要将这祸水引向长安,她便可继续在这陕州地界上,做她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晨雾未散,河岸边的风又湿又冷,雾气深处,兀地传来一阵车轮声响。

人群当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喂,看那边!”

众人循声望去,一道素白身影,自朦胧晨雾间,缓缓而来。

那人端坐轮椅当中,着一身极为素净的广袖道袍,质地非绸非缎,光滑垂坠,不染尘埃。袍角袖口,以银线绣着展翅欲飞的鹤纹,天光晦暗,流泻出道道高渺微光。一张面孔比衣衫更白,眉眼如画,眼瞳乌黑,身形清癯,墨发松松绾住,青丝垂落肩背。

行径间,鹤影翩跹,恍若流云拂过山巅。

面容秀雅沉静的年轻男子推着轮椅,身后跟着十余人,漕运副使鹿虔升、特使府孔目官诸葛鸢、监察御史谢子渺等人,俨然身处其间,稳步行来,竟比千军万马更能震慑人心。

“你们看,鹿大人也在,这、这人是京城来的大官?”

“不像官……倒像画里的仙人啊……”

“她怎么在鹿大人前边,比鹿大人还大的官,那……”

轮椅?这是、这难道是?

木台上的上官芸脸色骤变,一股寒气漫上,浑身冰凉,脑中一片混乱,不是说这驸马在京中养病,连朝参都勉强吗?她怎么会来这里?她怎么能来这里?!

裴照野甚至不屑于往那处去一个眼神,青梧推着她,人群震惊不已,推推搡搡地让开一条缝隙,径直行至河岸边一处稍高的土坡。

数名持械护卫紧随其后,神色肃穆。她们昨日午后便疾行抵达陕州,未曾惊动地方,在驿馆稍作休整,次日一早,便直扑过来。

前边那位面色蜡黄的瘦削女子,怔怔望着裴照野袍服上的鹤纹,又见她容貌清癯出尘,姿态弱不胜衣。她曾读过好些年书,家道中落,才迫不得已做了苦工,此刻见了裴照野的形貌风采,只觉得书中所述、画中所见的仙人气度,蓦然有了具体的模样,不禁喃喃自语道:“瑶池仙鹤……西王母座下……白鹤仙人……”

她只若自语,此刻岸旁极静,便传入不少人耳中。

上官芸团着一张脸,上前一步,勉强挤出笑容,躬身道:“不知裴特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特使恕罪。怎不提前知会一声,下官也好安排迎接,此地污秽混乱,特使万金之躯,恐污了特使清目,实在不宜久留,不如先回州衙……”

“不必,”裴照野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淡然道,“我今日至此,只为三事。一,澄清流言。二,惩治蠹虫。三,发放尔等应得之粮饷。”

上官芸喉头哽咽,脊背沁出冷汗。

裴照野笑了笑,道:“上官参军。”

上官芸心头一跳,勉强笑道:“下官在。”

“我问你,特使府令:募工代赈,按日给值,口粮足额。陕州上报募工名册一万二千人,每日耗粮几何?实发几何?”

上官芸喉头滚动,硬着头皮道:“回特使,名册、名册确为一万二千人,每日耗粮皆有账目可查,实发亦是足额……”

裴照野冷笑一声,自袖中取出一本薄册,递给身旁的诸葛鸢,“念。”

诸葛鸢深吸一口气,展开纸张,朗声读道:

“永昌二十四年,五月廿一,鬼门关段,上报工役三千,实到两千一百余,虚报近九百人,冒领口粮。”

“五月廿二,司户参军焦裕批示,粥米掺沙三成,黍麦换为陈年麦麸,克扣工钱,每工仅发三十文,不足定额半数。”

“五月廿三,仓曹参军上官芸家仆,于西市私售官仓精米,得钱一百五十贯,有交易记录与证人画押为证。”

“另有,篡改土方丈量记录,勾结工头,压低实方,证据在此:五月二十至廿三,鬼门关东三段,丈二绳缩为丈一,测竿斜插三寸,实掘一千五百方,记九百方。每方八十文,克扣工钱四十八贯。工头黄氏分十贯,余三十八贯,经漕帮刘氏、米铺周氏之手,终入上官参军姪儿上官礼囊中。人证画押、账册副本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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