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官上前,依照规程,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其郑重地仔细查验器物底部铭刻。
铜鼎沉重的底部,錾刻着古朴的裴字印文,一株三穗嘉禾环绕而生。礼官又以特制的细长银钩,探入青玉琮内壁圆孔深处,借助雪光,清晰地看到内壁以阴刻手法,铭刻着同样的徽记。
礼官验看完毕,转身面向瑶台与百官,再次高声确认:“河东裴氏宗主裴氏照野所献礼器,铭文清晰,规制合仪,确认无误!”
裴氏所赠礼器郑重安置在香案旁最显眼的位置,与皇家祭器并列。
部分本就打着献礼主意的士族官员,见此情景,也急忙低声吩咐起身后的家仆,将早已备好的礼器匆匆呈上。
也就在此刻,纱帷之内,一直垂眸调墨的萧允贞,终于执起了笔。
他执起一支紫檀木杆,是以湖州羊毫精制的玉兰蕊,在素白宣纸上落下第一笔。
依照旧制,此刻便要抄写万法之宗《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然萧允贞落于洁白纸上的字迹,却丝毫不见工整虔诚。
笔锋起落间,行云流水,隐含锋芒。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字字如金戈,句句似隐雷。
“保国宁家,祚胤繁昌……”萧允贞笔尖一顿,歪着头低声诵念,忍不住仰头笑了起来,“呵……哈哈哈!”
他下笔的力道极重,似要将案上素纸撕裂,金线织就的华服袖口随着他手腕恣意运转,在光滑的案几上来回拂过,袖摆处繁复的缠枝莲纹流光溢彩,光影明灭。
侍立一旁的尉迟墨雪,瞥了眼萧允贞力透纸背的字迹,又扫过纱帷外,裴照野华贵沉静的身影。
他持着拂尘的手指轻点几下,不再瞧这二人,眼底讽意毕现。
冗长的祝文诵读完毕,翰林学士李偲的声音已有明显嘶哑,她在最后一句伏惟尚飨的尾音中重重叩首,额头触在冰冷的青石上。
钟鼓齐鸣,声震九霄。
萧允仪手持象征无上权柄的赤鸾白玉圭,在礼官的指引下,向三清神像行三跪九叩大礼,神情肃穆,动作一丝不苟。文武百官、宗室皇族随之匍匐,动作整齐划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席卷了整个终南山巅,在雪峰间激荡回响,低垂的铅云都叫这声浪冲开了些许缝隙,漏下一缕淡金色的天光。
“礼——成——!”
礼官拖长调子,高声唱道,为这场宏**事画上句号。
文武百官肃立许久,紧绷的神经总算可以松懈下来。
队列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吐气声,许多人活动起僵硬的关节,轻咔作响,衣料摩擦,窸窸窣窣。还有人偷偷揉着跪得发麻的膝盖,交换着心有余悸的眼神。
就在这气氛稍缓的间隙,那方隔绝的月影纱帷,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内撩开。
萧允贞的身影出现在纱帷边缘,他站在瑶台高处,居高临下地望向下方刚刚起身的百官队列。他还未从经文抄写中完全抽离开来,神色慵懒,漫不经心,自有一股骄矜之气。
他的目光穿透尚未完全散去的礼烟,精准地锁定了百官队列中那架醒目轮椅。
随即,在百官尚未来得及完全平复的惊愕注视下,在礼烟袅袅的肃穆祭坛之侧,萧允贞步下瑶阶,极为从容,径直穿过尚显凌乱的队列空隙,无视一概惊诧目光,走到了裴照野轮椅前。
他微微俯身,距离骤然拉近,浓烈的龙涎暖香瞬间压过了裴照野鼻尖萦绕的檀香雪气。
“裴含章,那我的生辰礼呢?”萧允贞目光灼灼,毫不掩饰。
裴照野让他这近乎无礼的举动弄得微微一怔,她倏然意识到,他今日并未饮酒。
那双总是含着几分迷离醉意的凤眸,此刻却格外清晰,眼瞳当中,映出她盛装之下略显苍白的容颜,以及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
“青梧。”裴照野迅速收敛心神,朝身后吩咐道。
“是。”青梧心领神会,立即将早已备好的画匣恭敬奉上,画匣包裹着双层素雅暗纹绫帛,匣身光润,古意沉敛。
萧允贞接过檀匣,稍作掂量,又眯起眼,冲着裴照野一笑:“裴娘子,是不是还有什么话忘了与我说呀。”
裴照野眨眨眼,思虑一瞬,随即应道:“愿君如月,岁岁清辉。”
萧允贞蹙起眉头,似不满意,他歪过脑袋,几缕未束紧的发丝滑落颊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问道:“那你呢?”
“……我?”
裴照野当真被他问住了,一时语塞。她习惯谋定后动,习惯权衡利弊,却极少思考这种近乎直白的情感表达。
萧允贞却没给她留下思考的余地,他罔顾礼法,轻笑一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旁若无人地拆起包裹画匣的锦缎来。他将卸下的素雅绫帛信手缠绕在自己手腕上,修长的手指抚上紫檀画匣的玉钮,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启开了熏有沉香的匣盖。
盒内衬着云锦软绸,一卷画像静静地置于其中,只露出装裱精致的锦缎边缘。
萧允贞取出那画,轻手将空了的檀匣暂且搁在裴照野膝上,他解开用于束缄的缥带,缓缓展开画卷。
他与画中诡谲精怪对视一眼,与画中之人目光重合,引得他呼吸一滞。随即,他眯起凤眼,上下扫过,久久停在异彩翎羽之处,眸底浮光掠影,变幻不定,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抬起指尖,摩挲起画卷上惊心动魄的青碧。
良久,萧允贞才将目光从画上移开,他拆下腕上绸带,原封不动地缠回画像,语气轻柔,近乎蛊惑:“裴含章,你拿回去,挂于寝阁更衣处,与铜镜相对,可好?”
裴照野瞬间听懂了他那昭然若揭的言下之意,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涌上双颊,害得她面色泛红。她强自镇定,受于礼制,仍是推辞,声音却因羞恼而略显紧绷:“……不可,既是赠与殿下之物,断没有我拿回去的道理。”
她顿了顿,咬着牙,声音低得不可闻,在萧允贞的目光下妥协道,“倘若……殿下执意如此……便待她日,亲自挂上。”
裴照野活过二十年岁,从未说过这样露骨的话,自是羞赧至极,回避开他灼灼目光,咬紧下唇,再不言语。
“……亲自挂上?” 萧允贞玩味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他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有趣的笑话,再也无法抑制,竟以广袖掩面,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啊,亲自挂上,呵呵……裴含章啊裴含章……”
无数道目光聚焦于此,皆投射在放声大笑的安阳郡君和紧抿双唇的裴家女郎身上。
瑶台之上的楚王萧允仪,亦随之望向此处,蹙起了眉头。
萧允贞的笑声渐歇,他放下衣袖,俊美无俦的脸上犹带笑意,眼尾那抹薄红更显妖冶。只见他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探向自己发髻上那顶华贵的赤金嵌宝莲花冠。
指尖在璀璨的宝石与繁复的金工间掠过,拈住冠侧斜簪着的一支步摇金钗。
那金钗形制精巧,钗头雕一尾栩栩如生的赤金螭龙,龙身蜿蜒矫健,鳞片以极细的金丝盘绕而成,龙口微张,衔着一颗泪滴状的深海珍珠,光泽温润,珠光流转,贵气逼人。
他手指捻着金钗的尾端,将其从自己发髻间缓缓抽出。
萧允贞牵住广袖,举起腕来,动作看似随意,却又容不得任何人抗拒。他的指尖拂过裴照野发髻边缘,找到一处可堪钗佩的间隙。
那支尚赤金螭龙衔珠步摇还带着萧允贞发间的温度,却已稳稳簪入了她的发髻。
金钗冰冷的尾端擦过她的耳廓,钗头的螭龙盘踞于她赤金点翠的翟冠之侧,龙口垂下的珍珠正悬在她鬓边,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
“裴娘子这生辰之礼,甚得我心,”萧允贞直起身,声音传入周围竖着耳朵的众人耳中,他眸中含笑,根本无心在乎这些琐事,只定定注视她双眼,“不知这钗,可否配裴娘子百年呀?”
言罢,他不再看裴照野绷如弓弦的下颌线条,也不理会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几乎要烧穿他的目光,就连玉阶之上胞姐微沉的脸色,也一并当做没瞧见。随意地拂了拂自己锦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拾起画匣转过身去,端起莲步,重新走回那层层月影的方寸空间。
纱帷落下,隔绝了所有窥探视线,整个太极广场,静得落针可闻。
寒风卷过,吹得裴照野翟冠上的珠滴一阵细碎急响,那支螭龙金钗的流苏在她侧边摇晃。
她端坐轮椅之上,背脊挺直,正如一张拉满的弓,她的指尖深深掐入膝上的那张银鼠皮褥深处。金钗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头皮,萧允贞周身的龙涎香气混合着香火、松针的气味,顽固地萦绕在她鼻端。
无数道目光刺在她的背上、脸上、发间那支刺目的金钗上。
山巅的风,更冷了。积雪反射的天光,实在刺得人眼睛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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