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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洛神赋(五)

礼官上前,依照规程,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其郑重地仔细查验器物底部铭刻。

铜鼎沉重的底部,錾刻着裴氏族徽——一株线条简洁却遒劲有力的三穗嘉禾,环绕着一方古朴的“裴”字印文。青玉琮则被礼官以特制的细长银钩探入内壁圆孔深处,借助雪光,清晰地看到内壁以微不可察的阴刻手法,铭刻着同样的徽记。

礼官验看完毕,转身面向瑶台与百官,再次高声确认:“河东裴氏主母裴氏照野所献礼器,铭文清晰,规制合仪,确认无误!”

裴氏所赠礼器被郑重安置在香案旁最显眼的位置,与皇家祭器并列。

部分心思活络、本就打着献礼讨好主意的士族官员,见此情景,也急忙低声吩咐起身后的家仆,将早已备好的礼器匆匆呈上。

也就在此刻,纱帷之内,一直垂眸调墨的萧允贞,终于执起了笔。

那是一支紫檀木杆,湖州羊毫精制的玉兰蕊。笔锋饱蘸了浓黑的松烟墨,墨色在素白纸上落下第一笔。

他正在抄写的,是万法之宗:《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然落于洁白纸上的字迹,却非寻常抄经者那般工整虔诚、心无旁骛。

笔锋起落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恣意,甚至隐含锋芒。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字字如金戈,句句似隐雷。

“保国宁家,祚胤繁昌……”萧允贞笔尖一顿,歪着头低声诵念,忍不住仰头笑了起来,“呵呵……哈哈哈!”

他下笔的力道仿佛要将那承载着祈愿的素纸撕裂,金线织就的华服袖口随着他手腕恣意运转,在光滑的案几上拂过,袖摆处繁复的缠枝莲纹在炭盆跳跃的光影下明明灭灭,流光溢彩。

侍立一旁的尉迟墨雪,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又极快地扫过纱帷外裴照野华贵而沉静的身影。

他持着拂尘的手指轻点几下,白玉柄上的凉意更甚,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讽意。

冗长的祝文终是诵读完毕,翰林学士李偲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嘶哑和疲惫,在最后一句“伏惟尚飨”的尾音中重重叩首,额头触在冰冷的青石上。

钟鼓齐鸣,声震九霄。

萧允仪手持象征无上权柄的赤鸾白玉圭,在礼官的指引下,神情肃穆,向三清神像行三跪九叩大礼,动作一丝不苟。文武百官、宗室皇族随之匍匐,动作整齐划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席卷了整个终南山巅,在雪峰间激荡回响,仿若低垂的铅云都被这声浪冲开了些许缝隙,漏下一缕淡金色的、带着神谕意味的天光。

“礼——成——!”

礼官拖长了调子的高唱,为这场宏**事画上句号。

肃立许久的百官,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得到一丝松懈的许可。队列中传来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吐气声,以及活动僵硬关节发出的轻微咔哒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许多人偷偷揉着跪得发麻的膝盖,交换着心有余悸的眼神。

就在这气氛稍缓的间隙,那方隔绝的月影纱帷,被一只骨节分明,染着蔻丹的手从内撩开。

萧允贞的身影出现在纱帷边缘。他并未走下瑶台,只是站在那高处,居高临下地望向下方刚刚起身、尚显混乱的百官队列。他的脸上带着还未从经文抄写中完全抽离的慵懒,又混合着漫不经心的骄矜。

他的目光穿透尚未完全散去的礼烟,精准地锁定了百官队列中那架醒目轮椅。

随即,在百官尚未来得及完全平复的惊愕注视下,礼烟袅袅、尚未散尽的肃穆祭坛之侧,萧允贞步下瑶阶,极为从容,径直穿过尚显凌乱的队列空隙,无视一概惊诧目光,走到了裴照野轮椅前。

他微微俯身,距离骤然拉近,浓烈的龙涎暖香瞬间压过了裴照野鼻尖萦绕的檀香与雪气。

“裴含章,那我的生辰礼呢?”萧允贞目光灼灼,携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裴照野被他这近乎无礼的举动和直白的索要弄得微微一怔,倏然意识到,他今日并未饮酒。

那双总是带着迷离醉意的凤眸,此刻清晰地映出她盛装之下略显苍白的容颜,以及她深潭眼底一闪而过的微澜。

“青梧。”裴照野迅速收敛心神,朝身后吩咐道。

“是。”青梧心领神会,立即将早已备好的画匣恭敬奉上。匣身光润,沉敛古意,包裹着双层素雅暗纹绫帛。

萧允贞接过檀匣,稍作掂量,又眯起眼,冲着裴照野一笑:“裴娘子,是不是还有什么话忘了与我说呀。”

裴照野眨眨眼,思虑一瞬,随即应道:“愿君如月,岁岁清辉。”

萧允贞蹙起眉头,似不满意,他歪过脑袋,几缕未束紧的发丝滑落颊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问道:“那你呢?”

“……我?”

裴照野当真被他问住了,一时语塞。她习惯谋定后动,习惯权衡利弊,却极少思考这种近乎直白的情感表达。

萧允贞却没给她留下思考的余地,罔顾礼法,轻笑一声,当着满朝文武、皇家仪仗的面,旁若无人地拆起包裹画匣的锦缎来。他将卸下的素雅绫帛随手缠绕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修长的手指抚上紫檀画匣的玉钮,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启开了熏有沉香的匣盖。

盒内衬着玄色暗花云锦软绸,一卷画像静静地置于其中,只露出装裱精致的锦缎边缘。

萧允贞取出那画,轻手将空了的檀匣暂且搁在裴照野膝上,他解开用于束缄的缥带,缓缓展开画卷。

他与画中诡谲精怪对视一眼,目光重合,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随即,他眯起凤眼,上下扫过,久久停在异彩翎羽之处,眸底浮光掠影,变幻不定,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抬起染着蔻丹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摩挲起画卷上惊心动魄的青碧。

良久,萧允贞才将目光从画上移开,他拆下腕上绸带,原封不动地缠回画像,语气轻柔,近乎蛊惑:“裴含章,你拿回去,挂于寝阁更衣处,与铜镜相对,可好?”

裴照野瞬间听懂了他那昭然若揭的言下之意,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涌上双颊,面色泛红。她强自镇定,受于礼制,仍是推辞,声音却因羞恼而略显紧绷:“……不可,既是赠与殿下之物,断没有我拿回去的道理。”

她顿了顿,几乎是咬着牙,在对方那近乎相逼的目光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倘若……殿下执意如此……便待她日,亲自挂上。”

裴照野二十年岁,从未说过这样露骨的话,自是羞赧至极,回避开他灼灼目光,咬紧下唇,再不言语。

“呵……亲自挂上?” 萧允贞玩味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挟着狂喜和一种得偿所愿的畅快,“哈哈哈!好!好一个亲自挂上!裴含章啊裴含章……” 他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有趣的笑话,再也无法抑制,竟以广袖掩面,放声大笑起来。

无数道目光瞬间如同实质的利箭,聚焦在放声大笑的安阳郡君和紧抿双唇的裴家女郎身上。

瑶台之上的萧允仪,微微蹙起了眉头。

萧允贞的笑声渐歇。他放下衣袖,俊美无俦的脸上犹带笑意,眼尾那抹薄红更显妖冶。只见他抬手,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探向自己发髻上那顶华贵的赤金嵌宝莲花冠。

指尖在璀璨的宝石与繁复的金工间掠过,精准地拈住了冠侧斜簪着的一支步摇金钗。

那金钗形制精巧,钗头并非寻常的凤鸟花卉,而是一尾栩栩如生的赤金螭龙。龙身蜿蜒矫健,鳞片以极细的金丝盘绕而成,龙口微张,衔着一颗泪滴状、光泽温润的深海珍珠,珠光流转,贵气逼人。

他手指捻着金钗的尾端,将其从发髻间缓缓抽出。赤金螭龙离了乌发,在清寒的空气中折射出冷冽光芒。

萧允贞牵住广袖,举起腕来,动作看似随意,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上位者威仪。指尖拂过裴照野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边缘,找到一处间隙。

那支尚带着他发间温度的赤金螭龙衔珠步摇,便被他稳稳簪入了她的发髻。

金钗冰冷的尾端擦过她的耳廓,钗头的螭龙盘踞于她赤金点翠的翟冠之侧,龙口垂下的珍珠正悬在她鬓边,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

“裴娘子这生辰之礼,甚得我心,”萧允贞直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周围竖着耳朵的众人耳中,他眸中含笑,只定定注视她双眼,“不知这钗,可否配裴娘百年?”

言罢,他不再看裴照野绷如弓弦的下颌线条,也不理会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几乎要烧穿他的目光,就连玉阶之上胞姐微沉的脸色,也一并当做没瞧见。只随意地拂了拂自己锦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拾起画匣转过身去,在尉迟墨雪无声的随侍下,端起莲步,重新走回那层层月影的方寸空间。

纱帷落下,隔绝了所有窥探,整个太极广场,落针可闻。

寒风卷过,吹得裴照野翟冠上的珠滴和那支螭龙金钗的流苏一阵细碎急响。

她端坐轮椅之上,背脊挺得如一张拉满的弓,指尖深深掐入覆盖在膝上的银鼠皮褥深处。金钗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头皮,那龙涎香混合着他指尖气息的味道顽固地萦绕在鼻端。

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在她的背上、脸上、发间那支刺目的金钗上。

山巅的风,更冷了。积雪反射的天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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