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滚出来！”
按照安排，此时陈或该启动早就被设置在周围的音响，音响会播放录制好的回音。可即使方秋明临场补救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能够得到反应。
不对。
卓巍然的视力在这种环境下莫名格外地好。
林恒环视四周，谢允、周静蕾与李莉、崔海棠、孟凡...唯独不见了大导演的身影。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陈或悄然消失。
头戴探照灯的方秋明显是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但他还是保持着表情，不敢轻易松懈。
倏然，有风起。将方秋明的声音拉长带回：“张维，滚出来，滚出来——”
包括他们这些旁观者的身后，黑暗骤凝成雾，翻腾涌动。
林恒若有所感，松开了谢允的手。
这是整部电影的一个小**，他要是再选择待在谢允身边，那么也之前煞费苦心的NPC演绎也将要前功尽弃。
皮鞋踩着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后者微张的眼眸中，他步步退入黑雾。
直到眼前彻底朦胧。
他想要做一个验证，哪怕凭依只有一个可以说是虚无缥缈的猜测。在画中与这些黑雾接触时，卓巍然的身体在抗拒，但他胸膛中的这颗心脏却好像同那些诡异亲昵至极。以及，经过这片树林时，时间似乎出了点问题。
这个疑点，应该也是他解决身份任务的关键。
“滴答。”
雨水自万丈高空而落，在短暂的绝唱中跃起最后的花。
黑雾撤去遮蔽，如退潮般散离。
林恒垂眸看向自己手心多出的两块新月形、一面较鼓一面扁平的竹片，眼睫颤了颤。他身上的衣服又变成了初入古宅时所遇到的那个“幻境”里的长袍。马尾高绑，在带着丝凉意的风中，发丝轻轻拂动。
“大人。”
摇曳的烛火映着老妇还没有那样瘦削的面容，她的背脊比之前挺直些，但那纵横的沟壑里也已被填满疲惫。在她周围，环着的豺狼虎豹面露凶光，虎视眈眈。
“求求你...”
落声清脆。
地面上的竹片皆是平面朝下。
“很遗憾，汝的灵魂不够洁净。”林恒听见自己说，“不能替代汝的女儿奔赴往生。”
人的渺小在很多时候都能够得到充足的体现，但人心往往又是这世界上最“贪婪”的东西。当自知之明的链条拴不住奔涌而出的“**”，便会给魔鬼留下趁虚而入的机会。
“我要怎么做？”
浑浊的眼泪顺着老妇的脸颊流下。她跪上前来，拖过一地血迹。
周围的凶兽似乎被这种气味刺激，却又似在畏惧某种存在，只敢缩于黑暗的保护范围。
林恒的视角降低了些，他已经能重新拥有身体的掌控权。他思索须臾，轻阖双目，摇曳的烛光映得脸上光影变幻：“让吾看到汝侍奉的诚意。”修长的手指从宽大的衣袖下伸出，将其中一块竹片翻转，续道：“吾就会怜悯汝的至诚之心。”
农耕经济曾支撑了王权上千年，也间接导致漫长的封建时代中的沟通闭塞，催生民间形式各异的信仰形态。在偏远、法治观念淡薄的山村，又或是商品经济冲击、贫富差距拉大的发达地带，诸如杀人祭鬼的异端淫祀也借人们的投机、迷信心理横行。
他有一点很奇怪，有人对鬼神求财，有人对鬼神求权...这些他都可以理解。
旧有朝廷以儒释道三教对抗杀人祭祀之奸，故而在这些巫风仪式里，以秀才僧侣道士为祭品之上乘，一可当二或三，余人则一只当一。比起天眼遍布的现代社会，在过去光亮难以触及的地方，踩到陷阱的倒霉蛋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事后也很难追源溯凶。“祭品”取得之容易，应该不需要有指定才对。
但张梦莹母亲的诉求为何会是替代自己的女儿去死？
不对，如果结合大背景来看。那个时期的血祭，可不只是为了棱睁神。他好像记得他看到过：[天眼，徐家在庶女出嫁以前是否发生过多人死亡、或同时染疾事件？]
“至诚之心...”老妇在嘴里咀嚼着这几个字。
[触发关键词染疾：野史传闻，徐家迁至H市后，H市曾爆发过一场小范围疫病。徐家在当地雇佣的小厮率先染病，其后蔓延全宅。官府派遣的医者上门时被拒之门外，时家主徐律出面宣称，染病之人皆已痊愈，还让最初染病的小厮出来与医者相见。医者在比对画像无误后离去。但后来有人在古宅边的树林里发现了小厮面目全非的尸体。]
“至诚之心...”老妇继续俯首呢喃，皱纹遍布的手摸上自己的脸颊。
[徐律与他的兄弟可有其他儿女？]
[捕捉关键词徐律、儿女，已建立链接关系：徐律正妻育有一女，妾室郑氏育有二子一女。野史传闻，庶女实为徐律酒后与婢女所出，后记于妾室名下。]
游戏总有个让林恒非常不喜欢的地方，经常在他想到最关键的时候打断他的思考。
就像现在这样，老妇在他的面前直接生生剜下了自己的两只眼。
鲜血汩汩淌出。
老妇嘴唇翕张，痛苦呻吟，将自己的眼球捧在手心。尽管她的手已经颤抖无比，她仍在用着全身力气将手高举。
成为孟凡，理解孟凡。
无论看多少次，林恒都无法习惯这样的场景。
在那诺大的宅院被火烧尽前，徐家的财富在当地都是首屈一指。郑氏虽为妾，但有出二子，应该毋需去沾那阳春水。按照老妇手上的老茧来看，她是那个传闻中徐氏庶女的生母的可能性很大。
徐律好面子，会做出那样的操作只可能是因为事情瞒不下去的后的找补。在已有嫡出女儿的情况下，对于一个封建传统大家，庶女生来就注定了这辈子的悲剧。
她会在极度的苛责下长大，锢着封建伦理纲常的枷锁被关在四方的牢笼里。
是“污点”，也是送给瘟神，平息愤怒的最好祭品。
【叮咚】
【恭喜玩家A017身份任务进度上涨】
【当前任务进度：63%；当前任务节点：荒唐风俗不可取！】
“大人是不满意吗？”
老妇迟钝地抬起了头。
被那两个还在淌血的空洞直视，林恒心头一紧。说实话，他之前对于这片树林的判断也只是那黑雾会错乱这片空间里的时间，选择主动被进入它也只是想赌一把黑雾能不能再带他回溯，或者说去到那个游戏想要引导他们探索的“夜晚”。
谢允能在画里看到秦霜，从某种程度上说明秦霜也大概率到过这个地方...
又乱了。
表述对于他来说一直都是个难题。如若不是天眼能在副本通关后自动整理故事线，恐怕他没干两天就要被外勤科扫地出门。
总之，虽然时间跨度确实长得离谱，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应该就是真实发生的事。
老妇没有得到他的反应，又垂下了头。忽得，她的嘴角扯起，将手心的眼球抛下：“我知道了，您一定是觉得还不够。”锋芒一闪，她不知从何处抽出了把短刀，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要朝自己的腹腔划去。
“滋啦——”
皮肉被刀刃翻开，他的袍子上也留下了一道飞溅的血迹。周围的凶兽随之躁动，黑暗中时不时有银光闪烁与铁链拖动的声音。
眼见老妇就要上演徒手掏肝脏，林恒还是选择出声制止，直觉告诉他如果一个“仁慈的神”弃虔诚的信徒于不顾，游戏绝对会给他送来一个禁忌提示。
“汝已展现了汝的诚意。”林恒半跪俯下身去，捡起老妇的眼球，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这双眼虽暗淡，但还是有光的存在。而现在的时间线应该是在那之前。在没有其他信息的情况下，他只能脑洞大开。比如...将手上触感黏腻的眼球，重新塞回老妇的眼眶。
不用等到他敬爱的科长看回放时再来谴责他的冒失，林恒自己都觉得自己某些时候确实是过于大胆。
好在截至目前位置，他的直觉都是他的幸运星，从来就没有辜负过他。
直到他收回手，老妇才重新有了反应。她的眼球转了转，瞳孔正位的瞬间猛地朝下磕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陡然，她语锋一转，昂首狞笑：“他反诬我事神，那我便事真神！”
“我愿为您付出一切，棱睁神大人！只求您能满足我卑微的心愿。”
[天眼，不...]
林恒想起来了，在卓巍然电脑里看到的一份古代卷宗。那时他还专门让天眼翻译过，大体的意思就是当地的县衙曾查办过一起以淫祠杀人案，案犯的名字虽被糊去，细节里的具体信息也同样被墨点遮盖，但毁坏证据的人到底不够细心，还是留下一处细节，清清楚楚地写着徐家婢女四字。
如若发散思维...
【叮咚】
【恭喜玩家A017身份任务进度上涨】
【当前任务进度：69%；当前任务节点：荒唐风俗不可取！】
没有错了。
徐家发家突兀，在这种设定的背景下定也走过歪路。时逢疫病肆虐，道貌岸然的徐律设计做局，一面趁严打之风想要至老妇于死地，一面又以平息瘟神之怒为给自己的借口，想要彻底解决自己留下的污点。
但怎么让一个小姐在自家宅院里光明正大的消失？当然是用一顶红轿将她从正门接出。
纵使在千年前，古宅也是远离县城。如今公路位置的都被树林覆盖，只有一条穿林而过的下山小路。在这样茂密、远离人烟的树林里，偷梁换柱又有何难？
林恒垂眸看去，老妇裸露在外的小腿上有很明显的鞭笞痕迹，脚底已经溃烂发黑，就像经历了长途跋涉。
他不妨再做一个大胆的推测，这个可怜的女人应该是发现了徐律的阴谋。但就算这样，就算她已经跪在了邪神面前，得到了，兴许是因为被吃人的规则洗脑过渡，所祈求的也只是用自己的残破身躯来一命换一命。而根据后续时间线上剧情的推测，他现在应该去扮演一个诱导者。
林恒沉下语调，沙哑尾音：“汝之所求，仅有如此么？”
老妇身形一顿，按在地上的手掌蜷了起来。
林恒再俯下身，极尽轻柔地勾起老妇干枯的下颌：“吾会应你所求。”他的左眼与后脑都开始发烫，很快，眼中的世界被猩红浸染。温热的液体也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滴在他的手上。
“但汝也要贡上匹配的祭品。”
老妇缓缓地抬起了头，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三只猩红的眼眸，她就这样痴痴地望着，半晌，伸手又作势想要掏出自己的肝脏。
林恒开口拦道：“张应安。”他并不知道老妇的名字，却鬼使神差地想唤出收养张梦莹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去赌一把。张梦莹在和卓巍然的信件里提起过，她的妈妈是个孤儿，在收养她、将她养大之前一直以春花这个名字过活。她在迁移户口之时就教她的妈妈改了新名字，因为她觉得，该换她来这个为她遮风挡雨二十余年的女人护得安享余生。
老妇再次顿住，瞳孔微张，手也随着颤抖。紧接，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地，如卸闸的洪水刷尽脸上尚未凝住的血迹。
他从某种程度上又赌对了。
所以...
“吾想汝很清楚，吾需要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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