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端坐在紫檀雕花的主座上,涂着蔻丹的手指正不轻不重地揉着太阳穴。
屋里沉水香的青烟在香炉上袅袅升起,却驱不散满室的沉闷。
周家兄妹垂手立于堂下,少年不时偷眼往上瞧,少女却只顾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衣袖上的绣花。
钱氏身旁,一位鬓角斑白的老嬷嬷恭敬而立,正是她把那些闲言碎语原原本本报给了主母——
这深宅大院里,哪件事能瞒过当家主母的眼睛?
“二爷竟要把小小姐许给那道士……”
老嬷嬷的低语仿佛还在梁间回荡,钱氏手中的茶盏突然“咔”地裂了道细纹。
听到“小少爷赌输了”这句时,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事要是传出去,周家怕是要成全京城的笑话。
钱氏缓缓吐出一口气,护甲在案几上敲了三下。
她眼神锐利,一字一句道:“什么报恩之说,纯属胡扯。”
她盯着自己的儿子,实在想不通这小子怎么会信这种鬼话。
“胡扯”二字落在周文逸耳朵里,莫名觉得耳熟。
“我周家的姑娘,岂是报恩的物件?”
她冷笑一声,指尖划过案头的《世家联姻录》,“那些个江湖术士,也配惦记世家大族的千金?”
眼风扫过两个突然站直的孩子,声音陡然一沉:“从今往后,谁再敢提这荒唐事,家法处置!”
周文玥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
小丫头幽怨地瞥了钱氏一眼:
要不是天天抄《女戒》抄魔怔了,她能胡思乱想吗?
没有话本子看的日子,可不就只能靠想象力打发时间?
她一时戏精上身,哪知道哥哥也跟着不靠谱。
钱氏看着小女儿委屈巴巴的样子,太阳穴又突突跳起来。
老嬷嬷见状,连忙上前给主子按揉。
在嬷嬷娴熟的手法下,钱氏才渐渐舒展了眉头。
那些市井话本里的荒唐故事——
什么落难书生救千金,什么仙女下凡嫁穷汉……
怕不是把孩子的脑子都看糊涂了。
钱氏攥紧了手中的湘妃竹扇,指节都泛了白。“那些穷酸文人……”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自己攀不上高枝,就在书里糟践贵女。”
她天真的女儿哪里知道——
那些浪荡子,但凡见着个名门闺秀,背地里不知能编排出多少腌臜话。
总有些故事爱讲凡夫俗子怎么“巧遇”仙女,好像天上的仙子都等着被偷了衣裳,好死心塌地跟着过苦日子。
更妙的是,这些走了狗屎运的书生,总还要再纳几房美妾。
可这般“美满”,终究不过是穷酸文人的痴心妄想。
真有几分才学的,哪个不是寒窗苦读奔着功名去?
哪有闲工夫编这些故事?
朝中有本事的官员,哪个不是忙着争权夺势?连写诗作赋都少见。
就像那些动漫里,不管女角色多厉害多聪明多高冷,只要被男主“不小心”碰到胸或者看到什么私密处,就必须按套路来——
不能真生气,只能红着脸害羞,甚至还得因此对男主有好感。
这种古怪逻辑明摆着是宅男的幻想:
女孩子必须有“萌点”才讨人喜欢,这才符合他们所谓的“可爱”标准。
“可爱”就是“可人爱”,得想方设法让人喜欢。
这些幻想就是给那些在现实里碰壁的宅男看的,毕竟真实的感情哪有这么顺心如意。
周文玥小嘴一噘,低声嘀咕:“那些粗制滥造的话本,我看一遍就扔了……”
你可以质疑她……嗯,个子矮,但不能质疑她的品味。
她偷瞄着母亲铁青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娘亲明鉴,女儿往后一定好好读《女则》,只是……”
兔子一样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关久了,难免、难免胡思乱想……”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没有《痴心浪客情长剑》的日子,你知道多难熬吗?
钱氏看着撒娇的女儿,板着的脸没撑过三秒,再开口时语气已经软了下来:“罢了,不禁足了,但《女则》必须抄完。
女子无才便是德……
没才学就好好修德行。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复杂,这孩子……似乎没继承到她的聪慧?
算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疼,她总会给安排妥当的。
钱氏望着女儿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一时恍惚——
那些肆意张扬、泼辣率真的少女时光,早已深埋心底。
可今日不知怎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让她心头泛起阵阵涟漪。
周文玥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提着裙角就扑到钱氏膝前:“娘亲最疼我了!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她仰起小脸,像枝头含苞的花,连鬓边的珍珠步摇都欢快地晃动着。
瞧,她在撒娇卖乖这方面倒是天赋异禀。
钱氏终于绷不住,嘴角绽出一丝笑意,染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女儿的粉腮:“你呀……”
两个字浸满了宠溺,连眼尾的细纹都温柔地舒展开来。
周文逸见母亲笑了,赶紧直起身子:“母亲,”少年声音里掩不住的兴奋,“您没看见,李道长那手‘竹叶变鱼'的绝活,学宫里那些衔师都比不上。”
他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比划着,像是要重现那神奇的一幕,“真是……”
喉结动了动,满眼都是崇拜的光,“真是神仙手段!”
要是在学宫里露这一手,该有多风光。
哪个孩子小时候没幻想过会点绝活,好在同学面前露一手?
有人苦练过悠悠球,有人背过魔方公式,还有人钻研过扑克魔术。
钱氏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她清楚衔师向来吝惜自己的衔力,很少这般挥霍。
像这样随手拿来逗小孩玩的,实在稀奇。
若是为了巴结将军府,这手段也古怪得很,李承桢难道不怕触怒她?
见周文逸满脸向往,钱氏眼神一沉,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案几上:“纵有通天的本事,终究上不得台面。”
衔师说到底都是白身,见了官还得自称草民。
“这些花里胡哨的把式,哪比得上金榜题名时御街夸官的荣耀?少想这些没用的,好好读书考功名才是正经。”
就算读书不成,凭周家的门第,自然也能谋个差事。
可到底比那些正经科举出身的矮了一头。
她自幼便心高气傲,从不甘心居于人下——
自己的孩子,也一定要出类拔萃,让人刮目相看。
京城贵妇圈哪是那么好混的!
“正途”向来最受追捧。
即便到了AI时代,许多父母也会执着于让孩子考公,仿佛体制外的职业再光鲜、收入再丰厚也毫无意义。
在他们眼中,唯有那月薪三千却旱涝保收的铁饭碗才算正经出路——
在亲友聚会时,一句“孩子在机关单位工作”说出去,脸上才格外有光。
周文逸闻言,眉头顿时皱成个“川”字,肩膀一垮,像霜打的茄子。
“娘——”他拖长了音,“那些圣贤文章无趣得很,还不如练武有意思。”
一听周文逸又提舞刀弄枪的事,钱氏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虽嫁进了将军府,却也因此更清楚武将的荣耀是用命换来的。
自家已是富贵至极,何必让孩子去冒那生死风险?
想起丈夫说起周钰那些九死一生的经历,她半点不觉得波澜壮阔,只有后怕。
连婆母那样刚强的女人都会为孩子担惊受怕,她又怎敢让文逸走周钰的老路?
周文逸见母亲脸色不对,反倒眼睛一亮。
突然摆出副乖巧模样:“娘~”尾音拖得老长,“我不学那些玄门法术,”手指悄悄比划着,“就……就去跟李道长喝喝茶?”
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要开扇窗,大家一定不允许。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by鲁迅先生。
钱氏手指一顿,茶汤在盏中荡起细小的涟漪。
虽然恼火那句轻浮的“大舅哥”,但这李承桢确实有些真本事。
从周钰的家书里看,她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险象环生?
这人倒也不是什么奸恶之徒,反倒有几分正气。
在这鬼蜮伎俩横行、人心难测的世道,能结交个有真本事又背景简单的衔师,总归是件好事。
保不齐哪天……
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钱氏不禁想起那些“贵妇姐妹”家里,哪个不是重金供养着几位客卿衔师?
偏他们周家,连个交情深厚的都寻不着。
她婆母身份特殊,享着荣光,也得知道避嫌。
她丈夫说过,京中镇衔司里的衔师,背后关系错综复杂,谁也说不清他们究竟是谁的人——
异术既能救人,也能害人于无形。
钱氏沉默片刻,终于微不可察地点了头:“你这次莽撞,该去给道长赔个礼。”
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分明是默许了往来。
“这是自然。”
少年嘴角压不住的欢喜,比案头新插的海棠还要灿烂。
周文玥悄悄拽住哥哥的袖角,踮脚凑到他耳边:
“哥哥,”呼出的气带着甜香,不知又偷吃了什么点心,“我也要去看看。”
她眼里闪着好奇的光,也想见见那个像从话本里走出来的人物,到底是仙风道骨的剑仙,还是干瘦的猢狲?
在这京城高门里,寻常十一二岁的世家子弟,早学会了察言观色、勾心斗角。
偏这周家兄妹,还能保着这般天真。
全赖将军府人口简单,加上钱氏像老母鸡似的把人护在羽翼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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