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那同柏城的镇衔司如今怎样了?换了新司理,该清爽多了吧。
时光倒回提刑司抵达同柏城那天——
重临镇衔司石阶前,李承桢突然停步。
抬眼望去,那方“镇衔司”的匾额,依旧古朴却被擦得锃亮。
门前人来人往,死了个低阶衔师的消息似乎没掀起半点波澜。
只是当初那个在阶前踌躇的穷道士,如今虽仍是素袍布鞋,腰间洗得发白的布袋里,却静静躺着几道自画的符箓。
李承桢并非独自前来,也非故地重游。
她身后跟着提刑司一行人,领头的吕将校随她进入镇衔司,玄色披风卷着凛冽寒意,数名官兵随之鱼贯而入。
官靴踏过青砖的脆响,如惊雷碾过前厅。
原本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数十位衔师齐刷刷回头——
有的茶盏悬在半空,有的符纸飘落指间,更有甚者,指间掐着的法诀都忘了数到哪一步。
纪管事正执笔蘸墨,忽见李承桢踏入的刹那,这熟悉的一幕让他手中狼毫在账册上洇开一团墨渍。
李承桢唇角扬起三分笑意:“纪管事,别来无恙。”
“李、李道长?!”
纪管事觉得自己是不是大白天见鬼了?明明……
李承桢却没半点寒暄的意思,收了笑意:“朴司理可在?”
语气平淡得像来讨杯茶。
偏生身后官兵面容肃杀,显然不是来品茶论道的。
纪管事心中惊疑不定,目光在李承桢平静的脸和官兵冷硬的刀鞘间来回游移,像是在确认对方是不是“傻”到去报官?
毕竟这世道向来如此——
朴司理执掌镇衔司,便是半个官;
李承桢就算成了衔师,终究是草民。
官欺民,民惟忍。
就算告上官府,这世道比的也是盘根错节的官场关系。
朴司理虽无正式官凭,却早把自家经营成了“县城婆罗门”。
族中子侄遍布各处衙门,哪怕是最末流的小吏,碾死个平民也不过像掸去衣上灰尘。
这般经营,岂是李承桢这种无根浮萍能撼动的?
要是烈女邓玉娇生在这世道,别说能争得个“防卫过当”的公道,只怕那染血的剪刀还没擦干净,人就成了乱葬岗上的无名尸。
可纪管事又何必、又哪敢包庇朴司理?
在这些真官差面前耍花样,难道还想担个“妨害公务”的罪名?
纪管事略一沉吟,便老老实实地指了路,“朴司理在内堂理事。”声线稳得没有一丝波动。
这同柏城镇衔司内独有一方精巧院落,原是邻家铺面的地界,被朴司理使手段强占了来。
别的司理哪有这般闲情,偏他非要辟出这片园子,种些名贵花木装点门面。
此刻朴司理正背着手欣赏新得的墨菊,指尖抚着那绒缎似的花瓣,喃喃道:“这品相倒是难得……”
话没说完,忽觉后背一凉,转身正对上李承桢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猛地一抓,那株价值不菲的墨菊竟被他连花苞带梗揪了下来,乌紫的花汁漏了满手。
“李、李……”
他也和纪管事一样觉得大白天见了鬼,偏生早忘了李承桢叫什么。
李承桢也不在乎对方记不记得自己这“手下亡魂”的名字。
“朴司理好雅兴。”声音里浸着三分戏谑,吓得朴司理心肝一颤。
可他看清了李承桢脚下有影子,又看清她身后的官差,心里顿时有了底,脸上甚至浮出几分讥诮。
“你报官?”
这穷道士竟然傻到报官?
李承桢不答话,她只负责带路,侧身让官差办正事。
吕赫铁掌按上刀柄:“提刑司,监押将校,吕赫。”
玄铁腰牌举到朴司理眼前:“朴司理可认得匡胥?”
那朱红的“提刑”二字刺得朴司理眼前发黑。
竟不是县衙的差役!
朴司理脸上的讥笑顿时僵住,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强压着惊恐,声音发颤:“吕、吕大人明鉴,匡、匡胥是哪位衔师?”
吕赫眉头微蹙,却纹丝不动。
见吕赫没立刻拿人,朴司理脸上堆出谄笑。
他忙不迭躬身引路,语气刻意亲热:“草民查名册需些时辰,巧了,近日得了块和田玉,不如……”
赏玩二字还没出口,吕赫右手一抬一挥,三名官差已堵住朴司理去路。
吕赫见其再无话可说,神色一凛:“既无辩解——”铁腕一挥,“拿下。”
两字落地,竟似判官朱笔勾了生死簿。
实则叛党的供词早已呈上案头,此刻不过是走个过场。
按年初新颁的《大郕提刑例》:
朝廷明令执行公务时须至少两名官兵协同,且必得出示腰牌,以保执法清明。
同时为全犯人辩白之权,允其陈情自证。
身为执法者,吕赫对律法始终怀有至深敬畏。
若连执法者都不守法,何以要求百姓守法?
“大人明鉴!草民压根不认得什么匡胥,分明是李……姓李的道士栽赃——”
朴司理吼到一半,就被铁链勒得喉头一哽。
两名官差架起他胳膊拖行时,他那鹿皮靴上的宝石在地上刮出凌乱痕迹。
这位昔日的司理大人此刻拼命挣扎,却像条被拖往屠宰场的瘸腿老狗,徒劳地蹬着腿。
小案可纵边缘,大案则“除恶务尽”。
寻常案件,执法或可对边缘人物网开一面,但若涉重案——
尤是上峰督办的要案——往往“宁枉勿纵”。
即便只沾点边,相关人员也常被先行收押,以防漏网之鱼。
至于超期羁押,虽不合规却屡见不鲜:
若证据不足,便以“配合调查”为由延长期限,直到当事人的供词与羁押时间“相抵”。
如此,程序正义与结果正义便“两全其美”了。
但这朴司理哪是什么无辜受累的主?
分明是个仗势欺人的宵小。
但凡提刑司肯查,他那点腌臜勾当,轻则贪墨渎职,重则欺压良善,桩桩件件都能翻个底朝天。
李承桢神色淡淡地望着朴司理被拖走的背影,既不得意,也不怜悯。
这人昔日嚣张时她没放在眼里,如今倒台也不值得她多费心思。
“吕大人公务繁忙,在下就不多叨扰了。”
李承桢拱手一礼,“还有些琐事需与镇衔司交接。”
她行事自有分寸:官差不是来给她撑腰的,她也不需借势。
“道长请便。”吕赫抱拳回礼,押着朴司理离去。
他还有的要案在身,这朴司理不过是个小虾米。
李承桢眸光一转,正瞧见纪管事捧着檀木匣子从档案室踱出:“有劳纪管事——”
她朝还在发愣的纪管事略一拱手,“该结的账目,还请当面点清。”
两人回到前厅,李承桢取出两份文书递过去。
纪管事有些错愕,不是只接了一个任务吗?
低头细看,原来一份是《接令书》,另一份是《征令书》,而《征令书》上的知县大印表明——
这是个已完成的任务。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承桢,七天前,对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道士,如今出门一趟竟完成了两个任务?
“是我小瞧道长了。”
纪管事双手奉上一叠朱印银票,和一枚崭新的七阶衔师腰牌。
“待新任司理到任,定为道长重定品阶。”
李承桢指尖拂过新得的七阶腰牌,青铜令牌上八卦祥云纹隐隐泛着幽光。
她将腰牌系在腰间,终于在大郕有了第一个属于“李承桢”的身份。
其实她并不太在意品阶高低,但有了官方认可的衔师身份,往后办事就方便多了。
至少有了谋生的门路,总不至于饿死。
李承桢眸光微动,抬眼时眼底带着几分探究:“这司理一职——本不必由衔师兼任?”
纪管事闻言一愣,显然没想到会有人问这个。
他略作沉吟后答道:“确实如此。不单朴司理,连总司大人也不是衔师出身,不过是管些文书调度的事务罢了。”
前朝镇衔司总司长本是金阶衔师,却仗着本事犯下大逆之罪。
以史为鉴,大郕朝廷便立下规矩,再不允衔师担任镇衔司管理之职,更不允许为官。
这规矩倒与宋朝“以文制武”异曲同工。
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就是防武将专权,特意用不通兵事的文官来节制军队。
如今朝廷不许衔师为官,也是同理。
绝不能让这些身怀异能者执掌权柄,须用不通术法的常人来牵制——
利益诉求不同,党派间就不易勾结。
但这与现代行政岗管技术岗不同。
那是某些学阀、医阀家的子孙实在不成器,才被塞进些不用动脑又油水足的闲职。
“原来如此。”李承桢似乎并不在意答案。
指腹捻过银票边沿的朱砂暗印,一张张在柜前点验清楚:“七阶百两,五阶五百……”
不是信不过纪管事,银钱上的事,终归当面点清才是正理。
若故作大方不数,旁人非但不会高看,反倒要暗笑这人傻气。
“离柜概不负责”,少了一文半两的,难道还能回头找补不成?
李承桢点验无误,便将银票收好:“纪管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李道长。”纪管事含笑点头,语气如常。
虽说这小道长刚掀了朴司理的“官帽”,可在这镇衔司当差二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
不过是在他那本陈年旧事的簿子上,又添了笔略有特别的注脚罢了。
纪管事此刻尚不知,自己不久后能当上纪司理,全因这位萍水相逢的小道长暗中推了一把。
不过,也该是纪管事时来运转了。
他已经背运了二十年——
少年得志,怀才不遇,得罪小人,沦落至此。
有些人时来运转,却浑然不觉命运的馈赠。
一切如春风化雨般自然,连那暗中相助的“贵人”,待到云开月明时,竟也不知究竟是谁成全。
或许纪管事还是有些不同感受的——
毕竟,压榨牛马的昏聩上司不在了,精神上总归松快些。
关系换不来真本事,实力却经得起时间打磨。
世事如轮转,兴衰皆有定数。
若总觉怀才不遇,何不换个念头,许是大运未至?
这般想来,便能脱了精神内耗的桎梏,安心积淀,静候时机。
李承桢却没回住处,转身进了一家铺子。
这间“衔师用品专卖”倒是会挑位置,正卡在镇衔司所在大街的转角。
李承桢刚跨过门槛,就见潘掌柜捧着那方眼熟的阵盘热情推销:“客官您瞧,这‘游魂入墓阵'物美价廉,最适合……”
还是那套熟悉的台词。
“李、李道长?!”
潘掌柜瞪圆了眼——
他分明记得前些天,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镇衔司门前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嚷着“顺溜被镇衔司害死了”,还扬言“没有一百两银子就躺这儿不走了”。
谁能想到,这竟是李承桢与大牛精心设计的一出戏?
他们故意演这出闹剧,就是要让朴司理放松警惕。
那厮若以为李承桢真的“遭了不测”,自然会松懈防备。
那些见不得人的证据,也就不会急着销毁了。
当时潘掌柜挤在人群里嗑瓜子看热闹,直到从纪管事口中得知那汉子嚷的“顺溜”就是眼前这位李道长,连瓜子都不香了。
不是他跟李承桢交情多深,潘掌柜是懊恼自己看走了眼,投资失败。
如今见到李承桢,他先是一惊,继而一喜。
转眼脸上就堆满笑,语气带着试探:“道长是来还账的?”
却见李承桢冷着脸,将那青铜阵盘“砰”地砸在柜台上,震得旁边茶盏跳起三寸。
“潘掌柜且瞧瞧,这破阵盘连个游魂都镇不住,莫不是卖的假货!”
不是假货,也是水货!
“哎哟,道长这话可不敢乱说!”
潘掌柜脸上的笑容一敛,眼珠子滴溜溜地在李承桢洗得发白的道袍上转了一圈——
这道士莫非要赖账?
他手上动作却不慌不忙,捡起阵盘就要查验。
“咱这店可是百年老号,向来童叟无欺!”
只见盘底符文灰败如死蛇,展开一看——
“辛己”二字模糊得像被泼了酸,分明是遭了高阶衔鬼的侵蚀。
潘掌柜的目光在李承桢和阵盘间来回:“您接的真是七阶任务?这……分明是五阶鬼物才有的煞气。”
李承桢眨眨眼——
潘掌柜不像在撒谎抵赖。
“当真不是以次充好?”
潘掌柜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转身从博古架暗格捧出两个锦盒。
“六阶锁魂阵二百八十两,五阶镇岳盘五百五十两……”
掀开盒盖时,鎏金符纹晃得人眼花。
李承桢盯着明码标价的阵盘,忽觉腰间银票发烫。
潘掌柜对自家货品那是十足把握:“小店做生意最是公道——”
他指尖在账册上轻轻一点,“四阶往上的案子,哪桩不是千两雪花银起价?”
“道长这本事……五阶的镇岳盘才配得上您呐!”
潘掌柜确信自己没看走眼。
“倒也……不必。”
李承桢瞧着高阶阵盘上流转的符纹,心头忽地闪过丰延村那夜的腥风,隐隐预感——
往后遇着的邪祟,怕是一个比一个凶,这阵盘买了也是白搭。
“原是我误会了,实在对不住。”
李承桢低叹一声,眉间蹙起几分歉意。
她从不屑做这等讹诈商贾的勾当,只是该讨的公道,一分不能少;该还的银钱,一文不能欠。
“账目总要两清——”
她指尖轻捻,一张银票已夹在指间。
潘掌柜胖手一扬,欠条竟化作雪花般的碎屑纷纷扬扬:“道长说这话就见外了!”
他笑得满脸发光,暗想这道士一无所有时就能从五阶衔祸中全身而退,日后必是棵摇钱树——
做生意除了账目要清,最要紧的就是人脉。
李承桢唇角微抿,将那股几欲溢出的笑意硬压成个端正的拱手礼。
“潘掌柜这般豪爽,倒叫在下惭愧。”
“道长这般本事,往后多来照顾小店生意便是。”
人往高处走,眼界不同了,出手自然阔绰。
如今这点,算是前期投资。
李承桢眸光微动,将潘掌柜那几分热络尽收眼底。
这掌柜虽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行事倒也算光明磊落。
老实人不一定只干好事,精明人也不一定唯利是图。
只是这“人脉”二字,终归要讲究个礼尚往来才是正理。
李承桢忽然环视一圈,左手掐算,拇指最终定在中指指尖。
“潘掌柜这铺面坐坎向离,今年左辅正落南方——”
八白左辅星主财富、田宅、置业等经济之事,乃九星中三大财星之一,尤主正财。
她的目光停在门口,“若在正南方位摆株金钱树,可引木气生离火,催旺财运。”
潘掌柜还未及应声,李承桢已拱手离去。
刚走出十步,李承桢忽又驻足回眸——
“闻道堂”的金漆匾额流光溢彩,明晃晃透着富贵气象,毫不掩饰求财之心。
偏那“道”字最后一捺拖得极长,透着几分超然物外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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