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萧渚二人之后，宴会还未散，玄玑又提前离席了。
修仙者本不应受宴请，可为免事情再生变故，一行人需得再待一宿，若是一夜无事方可回邑令处去，故而只剩马荣与谢庄主对饮。
学宫众人解决了涧西牲畜丢失案，又找到了自家祖父的尸骨，谢庄主十分感恩，拉着马荣喝酒。修仙之人喝点酒很快就能靠灵力将酒气排出，凡人却不同，可显然庄主不是一般酒蒙子。
马荣忙中抽身询问肖嘉：“你们萧先生怎么又冷着脸走了？”
肖嘉摇摇头看向印瑞阳，印瑞阳也不清楚，他环看四周，发现顾清砚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一个修为任性的仙师，一个随心所欲的大小姐，还真算得上是绝配。
玄玑不明白自己明明只是几个时辰没见到顾清砚，怎么就如隔三秋呢？
顾清砚也想不通，难道是用这个身份与玄玑相处时间太久了？本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还是这具身体更加从容。
毕竟已经可以无压力地任由玄玑埋头抱着撒娇闹情绪了。
先是站在屋子里当门柱任她挂在自己身上，后来玄玑挂累了又被拖着坐在榻上搂肩膀。
顾清砚怕她再抱一会儿就要躺床上了，终于开口道：“你不妨和我说说。”
玄玑的脑门一直抵在她的肩膀上，闻言抬头看了看她的眼睛，又把脑袋杵回去了。
“如果你的孩子夭折了，你会找一个她的替代品吗？”她声音闷闷的。
果然玄玑已经发现其中的不对劲了。
顾清砚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等了一小会，等玄玑再度将头抬起的时候，与她四目相对道：“我不会，天下人都不会。”
“血脉中的灵根印记，降生时第一声啼哭，抓住亲者指节时的温度，这些刻在神魂里的羁绊，不是任何人能复刻的。修仙者寿元绵长，见惯生死却更重‘独一’幼子夭折已是剜心之痛，找个相似的孩子来骗自己，既是对亡子的亵渎，也是对替代品的残忍。”
顾清砚静静望着她，轻声而坚定地说：“我要的不是‘像她’的躯壳。”她从玄玑的脸上隐约看到了镜灵的影子，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我只要‘她’。”
似乎有一种类似于醍醐灌顶的感觉，玄玑搂她的手力量加重许多。
是啊，自己的父母是不会找替代品的，幸得十几年庇佑，玄玑自然知晓父母的脾性，只怪密室实在玄奇，扰乱她心魄。
想通其中关窍才终于舍得将手松开，却是又换了个姿势躺在床榻上，近日精神紧绷，她终于有些扛不下了，可就算困倦，也还不住地晃顾清砚的胳膊：“我们一起睡觉。”
顾清砚无奈地任她摆弄，不知所措时忽而见一枚小盒从玄玑身上滚落出来。
玄玑还在眯着眼无知无觉地乱晃，顾清砚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叫她：“玄玑。”
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地用手指勾了勾顾清砚以示回应。
“玄玑。”
她还是闭着眼：“……嗯？”
“这是什么？”
顾清砚把盒子放在她手心里，坚硬的棱角触到皮肉，玄玑睁开了眼。
她一头雾水地坐起身，看了一眼顾清砚又看向手心：“这是什么？”
“从你身上掉出来的。”
黑色檀木制成的小盒散发着油亮的光泽，颇有一股珠光宝气，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老爷……”一道稚嫩的女声传来。
玄玑循声看去，发现小桃不知何时从床沿处冒了出来。
顾清砚解释道：“她不愿入轮回，我只好先将她带在身边了。”
玄玑也明白小桃的心思，没有苛责，只问她：“这是我爹的？”
小桃点点头。她于谢家废墟成鬼，也算得上是谢家的一部分，任何沾染谢家气息的东西都难逃她的双眼。
玄玑在密室并未接触这类小盒，不知是怎么收到自己身上的，又回忆起出来之前那似有若无的推搡，便也猜了个大概，估计是那时被什么东西放进来的。
心念才动，黑檀盒似是有感应一般，慢慢浮至半空，玄玑划开指腹，将血液混着灵力注入小盒，小盒认得面前人为谢家嫡系血脉，机关“咔”地一声打开，两侧木条丝滑弹出，盒盖徐徐打开。
室内烛火昏黄，木盒中的东西白亮无比格外显眼，玄玑伸手想把东西拿出来一观，那木盒却猛地合盖上锁，装死一般落回了玄玑的掌心。
这下是任由玄玑如何摆弄，木盒也死活不开了。
“我爹这是什么意思？”玄玑大力晃了晃木盒。
时间太短，顾清砚也未曾看清那东西是什么，只道：“毕竟是你父亲留下的，先好生收着吧。”
玄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自打回来看见顾清砚就忍不住想与她亲近，经过她的不懈努力，对方终于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一起在床上睡下了。
顾清砚担心自己睡梦中做出什么逾越之事，故而精神紧绷，一夜故梦不断。
最初，萧渚对于身上多了个镜灵是十分不适应的。
通过镜灵在他脑中的声音可以判断，此灵实打实地是一名女子，又根据镜灵与他交谈时所说的话来推断，此灵可以以他为媒介视物。
也就是说，萧渚从上到下已然被她给看光了。
对此，镜灵不屑一顾：“于我来说，你不过是一团肉，何必心生芥蒂？”
萧渚面无表情地裸身泡在潭水里，并不理她。
若不是她为救自己而祭出了肉身，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这镜灵从自己身上赶出去。
萧渚甚至想过此后只靠灵力清洁身体，不再沐浴，可从小养成的习惯使然，使得他总觉灵力清洁并不十分干净，定然要时常下水洗澡才可舒心。
无法，反正已经被看光了，还纠结什么？不如大大方方把澡洗了。
不过他总是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你何时才能离开我的身体？”
“我的肉身重塑之时。”镜灵没有情绪地说。
她的肉身早就补在了萧渚的心脏上，若是要重塑肉身，又要剜开他的心，拆东补西只可留下一个，萧渚只得绝望看天，心说：“算了，反正都被看光了，早晚会习惯的。”
萧渚的习惯速度比自己预想得要快得多，大概是镜灵并不像活人的缘故。她过分理性不通人情，简直像什么未开灵智的妖精一样木讷。
故而萧渚已经不把她当成一个女人对待了。
他被方恺重伤，不知宗门是否能保他周全，所以萧渚一直没有回宗，镜灵也并不同意他回剑宗。
“你快去领兵，打下望郡。”镜灵冷冷地催促。
萧渚刚从剑宗出来之时倒是很想复国，可在荒废多年的城墙上被方恺捅了一剑之后，他的执念却没那么强烈了，况且——
“麻烦你搞清楚，这是打仗，我孤身寡人一个，上哪去领兵啊？”
镜灵不管，只是一味地催促他。
不过后来还真让他遇到了一路人马，他们自称是景安后人，那时中原大部分地区都被胡人所统治，这些胡人将中原人划出了三六九等，为胡人地位最高，羌人等其他北方游牧民族次之，最下等的就是人数最多的汉人，这些人不堪胡人的歧视与压迫，自发组建了军队，谋划起义。
镜灵催促：“正好，你领他们去打仗吧。”
“求您闭上尊口吧。”
萧渚完全不知道镜灵为什么要救自己，也不知道她如此无欲无求的一个镜灵怎么偏偏对打仗这么执着，他甚至不知道这个镜灵到底是从一面什么镜子上生出来的，一般的铜镜能生出这种东西吗？
不过幼时学过不少治军之策的他知道，眼前的人马内部松散，并不是可以放心去行军打仗的组织。
萧渚就这么带着镜灵走遍了中原。
镜灵仍旧坚持不懈地日日催促他：“为什么不去打仗？”
萧渚也有些想通了：“五十年沧海桑田，往日之事早已归于尘土，现在的统治者甚至不是当初所知的任何一方势力，甚至五十年前的敌军都早已灭国了。我的家人还在世的可能也并不大，况且我与那些人并无深情，此时的我吃饱穿暖翱翔无穷，并无所求，此时再去领兵打仗，是为什么而打呢？”
镜灵沉默了一下，道：“做事，是要有目的的。”
萧渚知道镜灵在思考，不知从哪生出一股为人师的欣慰来，笑道：“对，做事是要有目的的。”
镜灵好像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她虽然也有目的，但这个目的是天道告诉她的，她也会告诉天道，这是他欠自己的，可自己又不知自己想让天道用什么还。
她好像就这么在混沌之中活了许久，有人告诉她去做什么就去做，自己从未真正有过自己的目的。
我的目的……我的渴望……究竟是什么？
镜灵前所未有地感到迷茫，这几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又让人不安的情绪。
“我想拥有……更多的情绪。”她告诉萧渚。
萧渚颇为讶异，就好像发现自己身边这个妖精的灵智——突然开了。
“不过你还是要去打仗。”镜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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