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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叁

【叁】-

恍惚十年过去。

“镫!——”

两把长剑碰撞的声音,在前院响开。

魏淮被震得右手手臂发麻,踉跄后退。

“好重。”魏淮在心里暗道。

不知为何,家主大人今日如此严苛。

平常日里,家主大人虽对他严苛,但也不会下此重手。

魏淮开始反思。

他近日修习并未懈怠,测验也并未出错。

思来想去,他依旧没想出答案。

索性不管。

“刷!”的一声,他一跃而起,后退到石阶前。

刹那之间,身后浮现出一个黑影。

魏淮顿时反应过来,独自在心里赞叹:“好快的身法!”

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还手的他就被夜闻雁手上的剑架到了脖子上。

一直以来,魏淮的修习都做得很好。眼下,夜闻雁实在好奇他究竟增长到了何地步。

想到这,他沉下脸,开始动功。

夜闻雁闭上眼,凌空而立,银发在罡风中狂舞,小声低喃:“那便看看你能否接下这一招罢。”

他挥动手中的剑,刹那间,“唰”的一声,整个院子充斥着大大小小的剑影。魏淮被这突然的攻击吓得瞳孔骤然一缩,只得不断后退的同时举着剑为自己挡刀。“家主大人!”

夜闻雁恍若未闻的平稳落地,垂眸看着依旧矮了他半个头的魏淮。周遭空气完全凝固,一切仿佛定格在一个微弱的匣子里。甚至院子里两人精心呵护的桃花也零零散散地飘落几枚花瓣留在半空。

魏淮猛的一咳,稍微泛黑的鲜血喷涌而出。扑通一声跪地,手上的长剑也随之“哐当”一声的掉落在地。耳膜仿佛破裂,顿感耳鸣,眼神空洞,眼前的一切仿佛有了重影。

良久,仿佛过了百年,又好似仅仅一刹那间,他缓过神来,不可置信的抬起头,脸色苍白,语气无力:“家……家主大人……为什么?”

“抱歉,阿淮。”夜闻雁抬手用大拇指擦去嘴角的鲜血,“是我过分了。”

“不过……”他唇角轻微上扬,话锋一转,“你能挡下这一招——”

魏淮闻言疑惑的抬头看着夜闻雁,还未开口询问此话何意就又被他先一步。

夜闻雁眉梢微扬,似笑非笑的低头与双膝跪地的魏淮对视,“阿淮,恭喜,即日起你便出师了。”

氛围转变的速度飞快,几乎是眨眼间。魏淮呆愣的看着夜闻雁,大脑仿佛宕机般。

“哎……?”

“出……师……?”

夜闻雁嗯了一声,弯下腰伸手将他搀扶起来,解释道:“刚才那一剑我使出了九成的力气,而你不仅接下了,还只是头晕并未昏倒。当年与你年纪相仿的我,恐怕也做不到。”

魏淮似懂非懂的听着,脸上身上大大小小青青紫紫的伤,阐述了他这十年日复一日的刻苦。

他看着夜闻雁惋惜的神情心中油然疑惑。

或许他的家主大人眼下正觉得不甘心,又或许只是随口的一句调侃自嘲。

“假以时日,想必你定能超过我。”

话落,一阵轻风吹起,拂过两人的脸颊。

对视。

移目。

又相视一笑。

-

夜间,气温平常,烛火光照亮整间屋子。

魏淮光着上半身坐在床榻上,夜闻雁拿着一块白色帕子擦拭着他青紫的后背。

魏淮扭过头,看向身后的夜闻雁:“家主大人,我的伤已无碍。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后者闻言手中动作一顿,眉头紧皱,眼神担忧的看着魏淮:“毕竟是我伤了你。伤势虽不重,可放着不管,总会有些隐患。”

魏淮沉默半晌,指无奈叹了口气,又扭过头:“都听家主大人的。”

彼时,与屋内仅相隔一张藤纸的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滴参差不齐的洒落在地。

烛火摇曳中,屋内,夜闻雁又再次擦拭了几次伤口后才将帕子丢进木盆。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小陶瓷瓶子递给魏淮,由外貌来看或许是膏药或者丹丸。

魏淮结果瓶子,左右端详几下后抬头问道:“家主大人,这是何物?”

“这是金枪丸,日服一或二次,几日后你的伤口便会痊愈。”夜闻雁道。

魏淮微微颔首,轻笑:“多谢家主大人。”

夜闻雁嗯了一声,又嘱咐道:“嗯,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罢。”

魏淮看着他转身的背影抿了抿唇,双手攥紧了衣袍,在夜闻雁推开房门时突然抬手。

“……家主大人!”

后者闻言,脚下动作一顿,扭过头挑眉看向他:“阿淮,可还有事?”

魏淮张嘴不知道想说些什么所以还是闭上,尽力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无事。”

夜闻雁走后,魏淮掀开窗,茫然的望着窗外的阴雨连绵,脑中忽然显现起那个寒冬雪夜。那时,他伤势未愈,发着高烧,在梦中恍惚呓语着“爹爹”。有人拿着泡过药酒的银针为他疏通经络,整整三天三夜。此后的无数次,那人都在自己身边。

想着想着,他手搭上窗沿。

一开始就下定决心的事,如今走到这一步,早已无法回头。

雨越发的大了。

豆大的雨滴砸得噼啪作响,狂风卷着雨势横冲直撞,正是个杀人的好夜。

这十年来,魏淮他在梦里、在白日的恍惚愣神里,早已模拟了成千上万次刺杀夜闻雁的情形。

仿佛是为了配合魏淮的刺杀,在他到达夜闻雁院子外面时,雨渐渐停了。

魏淮深吸一口气,要杀了和自己相处十年的师尊,魏淮的神情比常人想象得平静多了。

他刚踏入一步,便看见院内灯火通明,像一种无声的邀请。这反常的光亮刺得他眼生疼,心猛地一沉,慌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但他脚下步子未停,熟门熟路摸到夜闻雁的房外。窗纸上印着模糊的剪影,屋内呼吸轻浅匀细,显是醒着。屋内之人呼吸轻浅,显然还未入睡。但魏淮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等了。

魏淮没注意到的是,门上逐渐映出一个人影。

机会只有一瞬,“唰”的一声,他一跃而起。

只是,先动手的是夜闻雁。

一柄长剑穿过藤纸,却恰好出现在魏淮的脖子旁。毫不夸张的说,只差一点,魏淮就会断头。

夜闻雁破门而出,魏淮不得不拉开距离。

见状,夜闻雁收起剑,板着脸:“刺客并非君子行径,若想杀我,不妨堂堂正正打一场。”

魏淮冷笑一声,压低声线怒吼道:“少在这儿假惺惺装好人,你也配?!”

“今日为何遭到刺杀,你自己做了何事,自己心里清楚!”

“我当然清楚万分。”后者神情自若,全然没有被震慑到的表现,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蒙面少年,“不然我也不会等你十年。”

夜闻雁又自嘲的笑了笑,垂眸看着他手上的长剑,眉梢轻挑。

“阿淮。”

“你要杀我吗?”

魏淮闻言下意识回答:“是又如何?”

接着,他像是回过神猛然抬头,满脸不可置信,摘下口罩,质问道:“你明知我要来?!”

语气或许也掺杂着些许愤怒罢。

“嗯。”夜闻雁应声,语气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魏淮瞳孔猛然一缩,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未改:“这怎会如此?!你到底是从何时而知的?!”

从何时而知?

许是十年前,跪在雪地里的孩子眼中那惊人的偏执和固执,使他心里已隐隐有了预感。又抑或是,他的关门小徒弟,今夜真的来杀他了。

夜闻雁耸了耸肩,狡黠一笑:“说多了又何用?倒不如你我打一顿。”

“我若不应呢?”魏淮反问道。

“不,阿淮。”夜闻雁摇了摇头,轻笑道,“你别无选择。”

魏淮冷笑一声,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眉梢轻挑:“所以你一直都在逼我?”

“是又如何?”夜闻雁向前走了几步,挑衅般抬手勾起他的下巴,垂眸看他。

“还是说……你舍不得?”

夜闻雁意味深长的勾起嘴角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为了区区的师徒情分?还是别的……”

话音未落,魏淮厉声打断:“够了!我今夜定要杀了你!”

魏淮当然会被刺激到,发泄般怒吼一声后,一跃而起,看准了他的心口处。

可还没动功就被夜闻雁抬手出招挡了下来。

夜闻雁没看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

“阿淮。”他高举玉佩,放在月光下,仔细端详着,忽然轻笑一声,笑声很轻。

夜闻雁扭头看他,一只手紧紧握着玉佩,另一只手将长剑抵在自己脖颈处,指尖划过锋利的剑刃,抬眸看向,眸里显然有着几分释然。

“忘了我,别……”

话音含糊不清,魏淮呆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幕,事态的飞速转变使他的大脑渐渐清醒下来。

可那长剑已然出鞘,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

夜闻雁倒下去时,目光还落在魏淮身上,带着些许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那枚玉佩自然也随之掉地,好在完好无损,因为被夜闻雁的手死死攥紧着。

血珠溅在魏淮脸上,他眯着眼,血珠滚热得烫人。

缓了缓神,睁眼看着浑身是血的夜闻雁,唇边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又似乎不然。

夜闻雁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魏淮眉头微蹙,满腔不甘心。

这一切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夜闻雁这个怪物。

在心里暗骂一句后,他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捡起那枚玉佩。

那枚清玉雕着半朵莲,纹路被摩挲得光滑。

可笑。

夜闻雁他一切闭口不言,提剑自刎。

徒留一场永无归途的痴妄。

这便是魏淮一个不眠夜。

天地间充斥着黎明到来前的孤独寂静,本该是一个永远无法走出的漫漫长夜,可为何天早已蒙蒙亮。

不知为何,魏淮盘腿坐在夜闻雁的尸体旁直至清晨卯时才回过神。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具冰冷尸体,起身回了屋里。

辰时三刻。

纸钱灰扑了满面。

魏淮御剑平稳落地后站在乱葬岗边缘。

当时分明是那年秋初,可寒风猛刮,魏淮不得不打了个喷涕。

他吸了吸鼻子,坐到地上又将男人放下。

魏淮垂眸看着怀中的夜闻雁。

那人气息全无,轻飘飘的。脖颈处醒目的的剑伤狰狞得像道永不愈合的疤。血珠凝在唇角,倒是比他平常那副清冷模子多了几分人气。

风卷着灰扑在魏淮平静的脸上,他抬手抹了一把,可摸到的却是自己滚烫的泪。

曾经的记忆像把淬了毒的针,猝不及防扎进魏淮心口。

魏淮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落泪的。

突然猛地收紧手臂,下颌抵在夜闻雁的颈窝,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魏淮站起身,又忽然笑了,表情很难看,像哭笑不得。

然后,在荒无人烟的乱葬岗悬崖之上,他猛地将怀中的尸体推了出去。

风光葬礼什么的,对一个杀人凶手来说……

不配。

-

夜闻雁死后的第一个清明。

魏淮坐在窗前翻那册被夜闻雁批注得乱七八糟的《山海经》。

某页空白处画着两个小人,一高一矮,旁边歪歪扭扭题着“你我”。那是他儿时写的,墨迹早就干透发脆。他伸手轻抚笔画,忽然嗤笑出声来。

仰头望向窗外,院中的紫藤爬满了花架。

他放下书本,起身走到院中,踩着竹凳想剪几枝插瓶。不料脚下一滑,晃了晃。

极似当年他爬树掏鸟窝,摔在青苔地上还举着鸟蛋喊着“家主大人”。

夜闻雁扶着花架笑他毛躁,笑声未落,竹凳当真翻了,魏淮跌坐在地,看着掌心被碎木刺出的红痕,忽然抱着花架哭得抽噎,眼泪混着笑淌在石砖上。再后来的事,魏淮记不清,隐约有那么一丝记忆告诉他,那会儿是幸福的。

夜里,魏淮收拾屋子时无意翻出了件旧锦袍。

它领口绣着的并蒂莲磨得发浅,是当年夜闻雁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不素不淡。

他仰头。

外头的雪越发的大了。

门吱呀一声被屋内的人推开,不远处红绳吊着的铜铃轻响声不断,寒风拂动下方血红色流苏。

寂静的山林仅剩鸟鸣,推开房门的人仰头望向高悬的淡黄明月,思绪毫无波澜,任凭意外而来的寒雪肆意敲打。

在他身上,脸上,心上,或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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