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平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抛弃家庭离开了，他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只知道母亲因此整日以泪洗面。
某年冬天，父亲回来了，却是躺在棺材里被人从外地运了回来。母亲冷静地给了运尸人一笔钱，为父亲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像是对丈夫的离世毫无反应。
葬礼一直到深夜才结束，等外人全部离去后，母亲看着棺材中永寂的父亲，才终于情绪崩溃地哭了起来，为了自己被辜负多年的爱，也为了怀中懵懂的孩子的未来。
自那以后，母亲脸上便没了笑容，郁郁不振，这个家从此被压抑的氛围笼罩着。
也是自那天起，贺子平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刻苦学习，妥善处理与周边人的关系，甚至替闭门不出的母亲接待亲戚邻居，强迫自己变成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人，再也没有让母亲为自己费过心。
母亲有时会突然痛哭流泪，紧紧搂着贺子平说：子平，你如果以后有了爱人，一定要对他好。
贺子平触碰着母亲沾满泪水的脸庞，心想：我会做到的，绝对，绝对不会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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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亲面前保证过后，绝对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就成了贺子平的一个执念，引导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在与林南的恋情中，他执着于通过各种途径来表达自己与父亲的不同，父亲不顾家，他就要时刻陪在林南身边，父亲不爱母亲，他就要全心全意去“爱”着林南。
可是什么是爱呢，这个命题没有人教过贺子平，在他第一次为林南牺牲自己时，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爱就是为了对方付出一切，不惜牺牲自己吧。
贺子平开始对这种自我毁灭式的付出上了瘾，他不在意自己的利益，也不在意林南的真正需求，只一味地满足自己“爱人”的幻想。
将我的一切都给林南，这样，我就是一个合格的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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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子平没有回酒店参加聚会就先行离开了，林南的那番话，让他想到了许久未见的母亲，想到了遗忘已久的父亲，于是立刻坐车昏昏沉沉地赶往故乡。
故乡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上，山脚下有一座古朴的老宅，这是贺子平家族历代居住的地方，如今只有母亲一人在这里守着。
贺子平到达已是正午，老宅的大门半敞着，从外面能直接看到北面长廊下的情景。
长廊顶棚上有几个钉子，依次挂着几串白棉绳串起来的柿子干，兴许是刚晾晒没几天，柿子还没失掉太多水分，一个个圆滚滚的。下面几只花色小狗正团在一起睡觉，阳光直照在它们身上，暖融融一片。
母亲正在庭院浇花，听见门口的动响后抬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子平，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没提前说一声。吃饭了吗？饿不饿？我去厨房给你拿点吃的。”
她说着放下手里的花洒，沾了水的手往围裙上抹几下，作势要往厨房去。
“我不饿，就是有些想你了，所以回来看看。”贺子平制止了母亲的动作，反问道：“你吃饭了没有？”
母亲将脸边的发丝拢到脑后，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呢，一直在摆弄这些花，居然忘了做饭。”
庭院里被开辟出来一小块花圃，母亲一直小心照料着，此时她身旁放着几个红陶花盆，从花圃里面移了几株带着孢子的花出来。
贺子平：“怎么单独移出来了几盆花，是要送人吗？”
母亲笑道：“对，邻居家儿媳妇最近生了孩子，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想着送她几盆花表示祝贺。”
看着母亲平和的面容，贺子平复杂的心绪渐渐平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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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贺子平的记忆里，母亲的情绪一直不大好，总是没有缘故地低落流泪。他考上大学离开家后一直担心独居的母亲，每周末都会回家居住来照看她。
大一上学期还没结束，母亲收养了一只前来乞食的流浪狗，那是一只年老的母狗，总是独自趴在长廊下休息，从不乱叫。母亲没给它取名，那狗也聪明，不用呼喊就知道母亲是在跟它说话。
令贺子平没想到的事，有了老狗的陪伴，母亲的状态竟慢慢好了起来，有时带着它出门散步，碰到认识的人也愿意开**谈，后来又费心将庭院收拾出来种了些花草，找到了自己的兴趣。
老狗太老了，仅仅陪伴了母亲一年，就安然离世。离世前还留下来一只独苗，让小狗替它继续陪着母亲。贺子平原本担心母亲会接受不了老狗的去世，没想到她只是伤心了几天，就恢复了平静。
大二那年冬天，他把与林南相恋的消息告知母亲后，母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似乎已经走出了过去的阴霾。随着这些年他与林南的感情稳定，母亲的状态也越发好了起来，不需要他时常回来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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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坐，我去倒壶茶。”
母亲指了指长廊下的茶桌，示意他过去坐下，然后转身去厨房倒水。廊下有一只小狗睡醒了，懵懂地跟在母亲的身后进了厨房，没一会嘴里叼着块肉摇着尾巴出来了。
南面的阳光直直照射在庭院里，此刻正是暖和的时候。贺子平和母亲一起在长廊下的茶桌边坐下，茶壶里泡着入夏前收的酸枣叶，清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几只小狗都醒了，跑到院子里胡闹。
贺子平给自己和母亲倒上茶，淡绿色的茶水中漂浮着几个茶梗。
母亲问起贺子平的来意，他说：“妈，你认为不顾伴侣的需求，尽自己所能为他付出一切，他会幸福吗？”
母亲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会幸福也许不会。你父亲没有给过我分毫的爱，我因此痛苦了很多年，如果他能为我付出一切，那我可能会感到幸福吧。但是得到多少爱会感到幸福并没有一个标准，太少是冷漠，太多是控制，它因人而异，需要两个人共同调和。”
关于父亲的话题一直是家中的禁忌，贺子平从不敢对母亲谈起。如今听到母亲神色平常地提到父亲，就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贺子平小心地问：“你还恨他吗？”
听到他的问题，母亲长叹了口气，像是把心底积压已久的郁结全都疏散开了。
“一开始恨他，恨他不爱我，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很糟糕的人，后来他死了，我又恨他让你没了父亲，恨他一走了之，让我的所有仇怨都失去了意义。只是这些年看着老狗一天天老去离世，看着小狗长大繁衍，又看着你的生活慢慢变好有了爱人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就不再恨了。我在意你父亲了十几年，突然就不想在意了，我不想我一辈子都被他绑住，这么一想，心里松快了很多。”
她的语气轻松，提到自己曾经的执着也只是自嘲地笑笑，说罢又喝了口茶：“你今天是自己过来的吗？我前几天晒了一些柿子干，我记得林南喜欢吃这个，你记得拿一些带走，回家挂到阳台通风的地方，再晾几天就能吃了。”
贺子平没有回应，轻抿着嘴唇，垂眸看着杯子里上下漂浮的茶梗。
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母亲试探地问道：“子平，你和林南闹矛盾了吗？出了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贺子平本来不想让母亲为自己的事操心，但看到她眼中真切的关心，又不忍心随口敷衍，思索了片刻还是觉得将分手的事告诉了母亲，包括今天聚会时林南对他说的话。
听完他的叙述，母亲的脸上显露出了悲伤，更多的是愧疚：“是我和你父亲的矛盾让你有这样的想法吗？妈妈很对不起你，让我们大人的事影响了你的人生。”
她注视着贺子平的眼睛，握紧了他的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们都该从那件事中走出来了。”
邻居家的儿媳怀孕后情绪低落了很久，母亲从她那里得知了情绪病这个名词。原本模糊的概念此刻幻化成了眼前贺子平的形状，也是曾经的自己的形状。
贺子平病了，长达十数年的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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