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人类还是需要有良好休息的生物。处理完庞大的数据分析后,再一次低烧的施河月被研究站的驻站医生勒令回第二星环的医疗中心进行住院疗养。
今天,他终于被医院放了回来。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单薄的唇瓣上没有什么血色,但眼下淡淡的青黑倒是褪色不少。状态是有所恢复但不多。
他拒绝了小陈让他再休息半天的请求,径直坐回了休息室的操作台前,指尖习惯性地搭上冰凉的虚拟键盘。
“施教授,医疗组明确要求了,工作强度的恢复需要循序渐进,并且……”小陈抱着记录板,继续对施河月絮絮叨叨,施教授的休息室简直和实验室一个样,只是还没有说完,休息室的门铃突然响了。
小陈在施河月同意后前面去开门。
来人是林栖野。他这次又换了一件浅蓝色的工装,没有上次居家,也没有探索者的制服看上去那般硬朗,是更偏向科学助理的款式,衬得他那双冰蓝色得眼睛格外得明亮。脸色上带着极具感染力得笑容,就像是第一次在视频里看见得那样。
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进门的一瞬间,热咖啡和发酵面包的香气就在休息室弥散开来,暖融融的,将施河月这间冷到只剩下办公用品的休息室染上了生活气息。
“早上好!”林栖野的声音明朗,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落在了施河月身上,“医疗组特派监督员林栖野,前来报到!职责是:确保施教授严格遵守医疗康复准则,包括但不限于按时服药、合理作息、劳逸结合,以及,”他晃了晃手中的纸袋,狡黠一笑,“确保营养按时摄入。”
施河月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他抬眼看向林栖野,眼底闪过一丝被闯入私人领地的不适,但只有一瞬,像小动物被冒犯了领地。
他看了眼林栖野手里提着的纸袋,上面印着第二星环某家知名面包店的标志,小陈买过,叫【望月家】。
“林探索员,你的任务应该在样本活性达标后就已经结束。至于监督我的康复,这应该并不在你的职责范围内。”施河月说。
“但现在它就是我的职责范围内了。”林栖野从善如流地走到施河月旁边地空置操作台,将纸袋放下,动作自然得像是回到自家。
“探测军那边暂时没有给我安排新的外勤任务,陈博士他们又特别担心你这位实验机器再次把自己熬干了,所以特地委派我,这个前样本护送员,担当康复期特别助理。”他眨眨眼,“放心,施教授,我保证专业,绝不干扰您工作。我们不是已经共事过一天了吗?您就当多了一个人形智能管家,还能帮忙泡泡咖啡跑跑腿。”
他一边说着,一边动作麻利地从纸袋里拿出一杯还温热的咖啡和一份松软的坚果面包,然后轻轻推到了施河月手边,示意他来一点。
“先垫垫?空腹工作对胃不好,医疗组那边特别叮嘱过,您没有早餐的习惯。”
施河月沉默了几秒,看着那杯散发着热气的咖啡,最终没有拒绝。
他伸手,指尖在接过温热的咖啡杯时微不可擦地蜷缩了一下,像是被咖啡烫到了。
“谢谢。”施河月的声音很轻。
但林栖野听到了,所以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他开始自觉地整理旁边有些凌乱地实验资料,为吃面包腾出空间。小陈还有些懵,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看了眼施河月又看了眼林栖野,最后识趣地抱着记录板溜出了施河月的休息室。
吃完早餐,休息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施河月敲击键盘的声音传出,S型藤蔓的报告已经提交只需要等待反馈,但关于星尘毯的研究立项还没有确认方向,目前样本已经稳定,回到了ISERI手中,给到研究院的实验有四个名额,样本的能量转化和他的研究方向契合,陈博士希望他能拿到名额,但还是要先确认能过ISERI的研究方向申请报告。
还有灰袍模型使用的特殊情况说明、紧急情况说明和样本抢救汇报。
因为生病累计了太多书面工作还没有完成。今年华区第一大学还要求必须带一门本科的选修课,他还需要提前备课,毕竟还是学校的挂名副教授。
时间在指尖流淌,带着无声的紧迫感。
一个上午结束得悄无声息。林栖野带着从公共食堂打来的营养餐打断他的工作。营养餐顾名思义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但味道确实不怎么样,寡淡是唯一的形容词。他吃得心不在焉,心里还盘算着引蛇出洞后要怎么挖掘更深得内容。
午饭结束,他没能很快投入工作,他被林栖野拦住了。
“施教授,康复准则中要求康复期必须按时午休至少一个小时。”林栖野说着还帮他把休息室里间的午休被铺开,看着施河月一脸不情愿,补充了一句,“如果施教授不愿意的话,我就只好告诉陈博士和医疗组。”
施河月在心里腹诽:幼稚。
但这种威胁,虽然幼稚,又确实管用。
午休是很有效的精力恢复手段,下午,施河月又能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中去了。
“喝水吗?施教授?”林栖野轻声询问。但没能等到回应。
他抬头,发现施河月的目光似乎被操作台角落的一抹亮色吸引。那是一枚叶子,是今天早上他收拾操作台时无意间看见的,然后放在了操作台上不显眼的位置。
一枚金黄色的银杏叶。来自第二星环的中央公园。
它保存得极好,叶脉清晰,边缘圆润,像一枚小巧精致的扇子,没有发生变异后的尺状边缘。
当时他觉得带着古地球时的秋意,和周围冰冷的仪器和白色的文献堆格格不入,但好看。
施河月敲击键盘的指尖停顿了一下,他的视线凝固在那片叶子上,墨绿色的瞳孔中有细微的光芒闪动了一下,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层涟漪。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掩盖了所有翻涌的情绪。他没有去触碰那片叶子,也没有说话,应该是根本没有听见林栖野的询问,手指重新落回键盘,继续工作。
林栖野将施河月这些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弯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像偷到糖的孩子。他没有打扰施河月,安静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但休息室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小陈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休息室门刚滑开,他就递上了一个通讯器,上面刺眼的红色紧急通讯请求急促闪烁,一看就是小陈招架不住的。
“施教授,莫里斯博士那边的紧急通讯,要求您接听。”
施河月其实有些期待莫里斯他们关于黄光剑报告的回复的,特别是对方看上去还比较焦急。他保存手头工作,接通了通讯。
莫里斯博士穿着科学理事会的实验蓝袍出现在视频通讯里,背景是堆满各式书籍和实验奖章的房间,应该是他自己的办公室,从他的表情里不容易分辨出情绪。
“施副教授,听到你病愈的消息,真为你高兴。”莫里斯公式化的慰问了一下,然后切入正题,“你提交的关于S型藤蔓的提取物质转化报告,我已经收到了。能按时提交报告,我很欣慰,这份愿意为研究而献身的精神,非常值得学习。”
施河月微微颔首,表示接受了他虚假的慰问:“博士,请问您还有何指教?”
“指教?”莫里斯短暂的嗤笑了一下,然后笑着摇摇头,那笑里有些嘲弄,“指教是不敢当,但生病的时候人总能出现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这会非常影响报告的专业性和准确性。”
说着他的手指在虚空中点了几下,应该是在调阅报告。
“关于报告的主体部分,关于幻光碱的基础数据分析和能量转化形式模型分析,非常的出彩。但……”他随意的点评道,但随后话锋一转,“你在报告中添加的无根据个人推测,可不是什么成熟的科研人士该有的行为。
“施副教授,你不觉得这种毫无实验数据支撑建立在臆测基础上的推论,是极其不专业,甚至可以说极其轻率的吗?还是,
“你有什么实验根据,只是没有在报告中简述?”
来了!这应该是第一步试探,关于虚实的。施河月放在实验袍里的手瞬间握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需要用这种疼痛来提醒自己,维持表面的平静。
“正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数据支撑,它才只是猜测,博士。但目前已经有一定的方向了,如果实验的时间可以申请延长,我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毕竟能量转化也是我的主研究方向。”施河月平静地和莫里斯对视,也那种一心只想研究的语气,让莫里斯很头疼。
他能感受到莫里斯在视频那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许已经开始怀疑最开始找他研究幻光碱能量是否正确了。
再次开口,莫里斯带着那种孺子不可教也的语气说:“你的研究范围是它的神经活性、幻光碱的分泌机制和能量转化模型,这才是投资人关系的核心价值,至于其他的植物间能源信息传递,星尘毯可以满足你,而不是在这份报告里。”
施河月显然没有听到他的谆谆教诲,只是说:“可是博士,刨根问底才是华区的科研精神,我的导师之前也说要……”
“但投资人明确回复了不需要在非委托范围内的研究报告,如果你要坚持,那下次是否还有你的研究名额,我就不能保证了。我希望你可以更成熟,而不是更莽撞。”莫里斯规劝道,说得虚情假意,“关于这份报告,下个月有科学理事会的报告会,需要现场汇报,这是个好机会,希望你不要因此而错失了。”
说完,莫里斯没有等施河月回应,主动切断了通讯。光屏瞬间暗了下去,休息室内一片沉默。
施河月却依旧保持着通讯接通时的坐姿,一动不动。他额前几缕棕色的卷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几秒钟后,他缓缓抬起头。那张脸上依旧没有太多情绪。只是他的嘴角有微微勾起,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
他们似乎对那个植物间能源信息传递有些敏感了,如果毫无干系,这个电话里不会单独提到。报告里着重笔墨的关于温差对能量传递的猜测居然不配有姓名。只有短短几行的猜测反而被提及,这完全不和常理。
也就代表着,他的方向是对的。问题在E7节点。下面就需要确认这是造梦者的问题,还是莫里斯的?
“小陈,”施河月头也没抬,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听不出丝毫波澜,“帮忙把星尘毯的抢救关于能量转化率的数据整理一下。”
“啊?哦…好的教授!”小陈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开始操作。他偷瞄了一眼施河月平静的侧脸,心里嘀嘀咕咕:教授着心理素质,是完全不了莫里斯博士呀,还能转头布置新任务……
林栖野的目光在施河月露出来的左手手腕上停留了一瞬。那里被白袍挡住,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对方指尖无意识的收紧。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拿起自己空了的水杯:“我去茶水间,施教授,需要续杯吗?”
施河月依旧盯着光屏,只简短地应了一声:“温水,谢谢。”。
林栖野端着两杯温水回来时,施河月已经重新沉浸在工作中。他小心地将杯子放在施河月手边不易碰倒的位置,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了个人终端。
当方舟模拟的黄昏光线开始减弱,预示着“夜晚”降临时。
施河月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长时间的专注和病后初愈的身体,让疲惫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他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今天就到这里吧。”他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倦意。
小陈如蒙大赦,立刻开始收拾东西,最近施教授的气场真的超可怕。林栖野也站起身:“我送您回住所?陈博士说不能让你在这个如实验室的休息室内休息。医疗组建议您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单独行动,避免劳累过度晕倒没人发现。”
施河月本想拒绝,但身体传来的疲惫感让他把话咽了回去。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回程的悬浮车穿梭在方舟环状通道模拟的暮色中。窗外,巨大的穹顶外是人造的星空,星光璀璨。
车厢内很安静林栖野主动打破沉默:“施教授,今天那片叶子是银杏吗?”
“嗯?”施河月有些疑惑的看着他,“那片金黄色的吗?”
“对,那片叶子和现在的有些不同。”
“很漂亮是不是?那是我母亲当年采集的叶子,还未发生变异,是原生的叶子。”施河月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有些温柔,还有点悲伤。
“对呀,很漂亮,很干净的叶子。”林栖野很配合的夸赞道,然后转化了新的话题,“今天莫里斯博士的反应,有些过激呀,一个理论猜测而已。”
他顿了顿,像是闲聊一样开口,“施教授,那份报告里,是不是有什么他们特别在意的东西呀?”
施河月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假寐,暮色勾勒出他苍白而清俊的侧脸轮廓,他没有立刻回答。
在林栖野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才缓缓开口道:“我也想知道他们特别在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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