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涌进鼻腔，左手冰凉的液体缓缓流进血管。
何若楠朦胧间睁开眼，一片花白。
外头好像有人说话和走动的声音，还有轮子咕噜噜滚过的声音。
何若楠在一众嘈杂的声响中，听出了季凌希的声音。
“她现在怎么样了？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医生说伤势不算太重，但是人发烧了，再加上吓坏了，就晕了过去，这会儿还没醒。你进去看吧。”
“好的，谢谢您。”
何若楠朝那声音方向偏过头去，便看见季凌希轻轻关上门，转身压着步子往里走。
两人四目相对时，她看见了季凌希眼里燃起的火光。
“你醒了？还好吗？”
何若楠点点头，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卡了层砂砾，发不出声。
“我给你倒杯水。”
干涸的喉咙滚落温热的水，何若楠缓了缓，沙哑说道：“那个电话是你打的吗？”
季凌希一愣，笑着点点头，“本来想着你一个人在家过年冷清，打个电话和你说声新年快乐。没想到……”
没想到一点都不冷清，甚至有点太热闹了。何若楠想到这，突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谢谢你啊，不然新年的太阳我怕是都要见不着了。”说罢，又玩笑道：“这可是救命之恩，你想要我怎么报答你？”
季凌希沉默了片刻，坐直了身子，“何若楠，以后不会了。”
“不会什么？”
“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你在说什么？讲得好像是你干的一样。”何若楠轻笑一声，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手臂上的新鲜伤痕，“季凌希，承诺了便要做到，但这明明不是你该做的，收回吧。”
季凌希能帮自己这一次，那下一次呢？何家宝能找到无数的机会和手段折磨自己，每一次，季凌希都能像今天这样阻止吗？
如果不能，他作出的承诺又算是什么呢？一剂安慰剂？
病房里一阵沉默，片刻后，三名警察推门进来。
“小姑娘醒了？”
“感觉怎么样？”
“现在可以做个笔录吗？”
警察例行公事询问了发生的事情，又语重心长开始调解。
“你爸他也很自责，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今天呢，是因为见你要离家出走，太生气了，这才没忍住动了手。”
“大过年的，一家人要和和气气的嘛。小姑娘，父女没有隔夜仇，咱们和爸爸好好说，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好吗？咱们伤养好了就回家，和爸爸一起过个好年。”
何若楠低着头，似乎在思考警察说这些话的可信度，继而缓缓抬头，“对不起啊，叔叔，这事儿我过不去，我也不会再回家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打我，但却是打得最狠的一次。如果不是我同学报警，或许我……”何若楠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眼泪却“簌簌”往下落。
“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不过想读书。我甚至都不敢奢望他能供我上高中上大学，只求他能供我读到初中。
“可他偏不，他说我是讨债鬼，说我是拖油瓶，说我为什么不跟着妈妈一起跳楼去死。我交学费没钱，吃饭没钱，过年甚至不敢买新衣服。可他转头却给自己买了辆新摩托，给陈阿姨买新衣服买首饰。”
“女孩儿怎么了？女孩儿就不配读书吗？女孩儿就活该被他打被他骂，早早地出去打工挣钱给他当血包吗？”
“我的后背上都是这几年的陈年旧伤，膝盖上是半年前他将我碾在酒瓶碎玻璃上留下的疤痕，今天又添了许多的新伤。叔叔，您说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这句话，他在我妈妈生前说过无数次。”
“不是我不愿意原谅，只是一次次相信，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我不敢信，也没有命再去相信。”
何若楠越说越哽咽，一旁做记录的女警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抹着眼泪，被人推了推示意她注意影响。
门突然被人推了开来，外头嘈杂的声音一并涌了进来。
何若楠一愣，看到凌秀云快步冲了过来，身后跟着季凌希，一直拉着她，“妈，妈，警察还在做笔录呢！”
凌秀云袖子一甩，“警察同志，这是我学生，我总有资格说两句吧？”
“虎毒还不食子呢，她爸爸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我原来以为家长教育小孩儿，有时候打几下我也管不着，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何况我一个老师。可是今天我真的要管管，这已经不仅仅是教育孩子打孩子的问题了，这是故意伤害！这是犯罪！”
“如果让何若楠继续回去和她爸爸生活，那就是将她往火坑里推，是要害死她的！她这么乖巧优秀的孩子，成绩又好……我……我……呜呜呜呜呜。”
季凌希揉了揉眉心，忙将凌秀云拉了出去，走之前，他看向何若楠，说道：“你和你爸爸的事，我相信你会自己做出选择。不管是什么选择 ，我都支持你。何若楠，你可以相信我，不管是什么选择，我都不会再让今天的事情发生。”
何若楠最后没有选择调解，至于警察会如何处置何家宝，是关上几天也好，是罚款也好，甚至教育两句就放回去也罢，何若楠都不关心。
她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回去，不要再回到那个充斥着恐惧和泪水的地方。
她在医院住了三天，妇联每天都有安排了人来照料她，让她觉得有些坐立难安。
要不是自己，或许她们此刻正坐在家里陪着家人吧？
季凌希一家每天也会来看看她，可是年初忙于走亲戚，总不能每时每刻都陪在她身边。
出院那天一早，妇联给她安排了个临时落脚处，可人还没住进去，就被凌秀云给接走了。
“放假期间你就在这儿安心住。凌希的外公外婆正好去海边度假去了，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老师家在对面那栋。你以后早餐要是不想过来，就自己吃。我给你买了好多早饭，吃好了就来老师家。”
何若楠站在冰箱旁，看着凌秀云将手里的牛奶、玉米、馒头、面包，在冰箱里一一放好，心底生出一股暖意。
“凌老师，谢谢你。等开学我就住校，不会打扰您很久的。”
“吃的我自己买，我有钱。我给杂志投稿挣了钱。”
凌秀云一听，高兴坏了，“自己挣的钱留着，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还有，什么时候给老师看看你发表的文章？”
何若楠一愣，发表的文章？季凌希没给凌老师看过吗？
还记得第一篇文章刊登时，她就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给季凌希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下晚自习的路上。
“快给我看看！”季凌希甚至比她还要激动。
何若楠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杂志拿给他，听他调侃地读着文章里的字字句句，脸涨得通红。
“不错啊何若楠同学。我算不算是你的第一批粉丝？”
“啊？”
“啊什么，这本杂志送我了啊。”说罢也不等何若楠同意，便装进了自己的书包。
“你拿去干嘛？”
“我……给我妈也看看。以后每发表一篇，都留一本给我吧。”
何若楠想了想，想起季凌希曾经说过，这是凌老师可以吹牛一辈子的事儿，“是凌老师需要吗？”
“嗯。”
于是每一次，她都记得。
后来学习忙碌了起来，两个人独处的时间也少了，课桌的桌肚，便成了他们交换杂志和纸条的秘密基地。
这么多杂志，季凌希一本都没有给凌老师看过吗？那他拿去又是做什么呢？
正想着，凌秀云拍了拍她，“若楠？想什么呢？”
何若楠微笑着摇摇头，“我正好带了几本，现在就给老师去拿。”
有些老旧的沙发上，凌秀云带上眼镜，欣赏着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发表的一篇篇文章，不时提出几句点评和建议。
直到凌秀云的手机响了，这个寒假期间的“作文补习班”才堪堪结束。
“哟，不早了，我得回去做饭了。你要和老师一块儿去吗，还是等吃中饭再来？”
“老师，真的不麻烦，我中午随便吃点馒头水饺就够了。”
“那怎么行？家里菜多吃不完的，添一副碗筷的事儿。人多也热闹，收拾好了记得过来啊。”说完，凌秀云便火急火燎走了。
何若楠不知道该如何去感谢凌秀云对自己做的这一切，一句轻飘飘的谢谢似乎无法承载她心中的感激。
她不断告诉自己，我会很乖，我不会给老师惹麻烦，我会努力读书，我会再多发表一些文章。
也许这样，才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这个房子装修虽然有些老旧，但是很整洁干净。
何若楠打开蛇皮袋，拿出里面几件衣服和几样生活用品，书包一放，也就没了。
除夕夜发生的事情仿佛是做了个噩梦，可偶尔传来的贴身衣物摩擦伤口的疼痛却在不断提醒她，这不是梦，这是比梦还可怕的现实。
她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依旧到处都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这几天在医院她没少看。
演到小品时，听着熟悉的台词，那晚的一幕幕又在脑海里浮现。
何家宝一边看着小品，一边用卑劣的手段让自己低头求饶。
之前看到时，怎么不觉得哪里好笑，今天再看，何若楠“哈哈”大笑起来，笑到不能自己，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门外突然有人敲门的声音，何若楠一怔，擦了擦泪痕，按下了暂停键。
“谁？”
“我。”是季凌希。
何若楠打开了一条门缝，脑袋往外瞧，见季凌希眯着眼看向自己，问道：“有什么事吗？”
季凌希被她问笑了，“我不能来吗？”
“没有没有，请进。”何若楠打开大门，指了指里面，“我在看春晚。”
季凌希撇撇嘴，“在医院都看了三天了，还没看够啊？我不爱看，觉得没什么意思，但我妈每年都要逼迫我和她一起看。”
“唔，我觉得还行，看不腻。”毕竟，关于“家”的一些些温暖回忆，大部分与春节晚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时候何若楠可以坐在妈妈身边，将电视机音量开到最大，但依然听不清里面说话的声音。
看累了，就躺在妈妈腿上。妈妈的手一下下拍打在自己的背上，很快就在这纷飞的烟火中、在这喧嚣的鞭炮声中睡着了。
季凌希一愣，在沙发上坐下，按下了开始的按钮。
电视里传来观众的哄堂大笑声，季凌希难得地大笑了几回，看向身边的何若楠说道：“别说，仔细看看还挺有意思的。”
时间过得很快，当电视里经典的《难忘今宵》唱起，季凌希忽地转头，认真地看向何若楠说道：“何若楠，虽然晚了好几天，但还是要认真和你说一句，新年快乐。”
他说，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何若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信你，“好，新年快乐。”
这章写完后过了几天，网上看到9岁围棋少年长期遭受父亲家暴最终跳楼的新闻。现实真的挺残酷的，当两个人的关系变成夫妻、变成父子，多么明显的故意伤害，都会变成“家务事”。小说的世界里，我只希望受伤的人能得到保护，哪怕只有一丁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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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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