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的运行步入正轨,每个鬼手里的任务越来越多,社初、朱天、陈宜和陈楚四个鬼难得有时间凑在一起聊天。
四四方方的桌子上摆着砂糖橘和瓜子,按陈楚的话来说,这样有围炉夜话的氛围。
陈宜挑刺道:“夜有了,炉在哪?”
陈楚眼都不抬,一心一意把瓜子摆出各种诡异的图案,语速飞快道:“摆火炉你是怕冷吗,怕冷你当什么鬼,还是你想围着篝火跳踩鼓舞,要不要我给你唱彩云之南。”
陈宜玩闹般踹了一脚她的凳子:“那你得先来一段锦鸡舞。”
陈楚一脚踹了回去:“嘿,你妈没教过我跳舞。”
陈宜脸色阴沉,用上怨气踹了回去,大声吼道:“我妈没教过你跳舞,你妈就教过我跳舞了吗?”
朱天楞了一下,表情茫然,不懂怎么就吵起来了,随后看戏看得起劲,起哄道:“你两一个妈,分什么你妈我妈。”
陈楚敏捷地从裂开的凳子上跃起,直接朝着陈宜冲去,怨恨在两双相似的眼睛里流转,澎湃的怨气在空中碰撞,她两完全舍弃了防御,残忍地向对方致命处攻去。
朱天和社初飘远了些,挑了个最佳位置欣赏自相残杀的戏码。
躲开失控的乱飞的怨气,朱天慢悠悠开口道:“这是要同归于尽?要不等下拉两个新鬼凑一桌打麻将?”
社初拿出手机打开xx地图搜索目的地,厌厌地说:“拉三个,我今天有活。”
朱天眼珠子斜着瞅她一眼,又迅速转回去看前面的战况:“辛又把任务推给你了?”
社初伸出手将垂在脸旁的长发撩回了耳后,垂着眸,看起来很失落:“是啊。”
自从辛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屡教不改,敌友通杀,她手上的任务全分了出去,这个倒霉蛋一般都是江写意,二般是社初。
前者是躲不开,后者是躲太开被缠上了,打又没打过。
朱天也不是真关心,开了个玩笑:“这算职场霸凌吗?”
社初反问:“我们这是职场?”
砰!
狂暴的怨气炸开,让虚假平静之下扭曲的、负面的、丑陋的东西破壳而出。
朱天一副兴奋不行的样子,扭头看向社初,两手配合比出犬的手势,用满含杀/戮的语气说道:“也许是斗兽场。”
社初眨眨眼,把心底泛起的烦躁压了下去,似笑非笑:“感谢,你没说出狗咬狗三个字。”
打斗的动静突然结束,房内沉默,肆虐的怨气也变得平息。
朱天看过去,陈宜陈楚面对面站着,各自捂着身上的裂口,虚弱得好像下一秒就会灰飞烟灭。
她觉得自己不补刀都说不过去。
换了个站姿,朱天贪婪地眼神把陈宜剐了一遍又一遍。
眼神聚焦在伤口四溢散的怨气上,吞噬的本能让她不存在的胃部紧缩。
咕噜噜。
朱天听见响声从鬼躯的每一个孔洞里发出。
她饿了。
她看见陈宜和陈楚手挽手靠在了一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飘了过来。
这让朱天拿捏不准她两是不是在演她,眼底的贪欲消失不见,她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吹了个口哨,起哄道:“再讲讲你妈?”
陈宜松开手,捂着胸口的大洞,平静地说:“我两的妈妈肉/体上是同一个,精神上不是。”
朱天看向陈楚:“听不懂。你妈人格分裂?”
陈楚啊了一声,明显没对上脑回路:“我妈不是人格分裂,应该,我没看过她吃药哇。”
朱天问:“那说什么你妈我妈?这不还是一个妈。”
陈楚帮着社初把翻倒的桌椅摆正,干脆地说:“陈宜总是这么说,我跟着说呗。”
陈宜踩着满地瓜子往桌上一坐:“朱天又你没姐妹。这么说吧,我和陈宜出生时间一样,相貌一样,你觉得我妈对我两的爱是一样的吗?”
朱天眼神在两姐妹身上打转:“是...吧?嘶——我们三个鬼在这说什么爱呀爱的,好**怪。”
陈楚大声叫嚷:“不是啊!一份爱怎么能既给陈宜又给我?”
陈宜赞同地点头道:“就是这样,爱陈楚的是陈楚的妈妈,爱我的是我的妈妈。”
朱天惊讶不解:“你两这也要争个清楚?这怎么分得清楚。社初你怎么不说话?”
社初眼眸看着她两像是在仔细判断着什么,语气沉稳,不急不缓道:“我在想,既然在乎,你两怎么不回去看妈妈呢。”
陈宜陈楚面面相觑,皱着眉想了又想,同步说出一句:“你就想这个啊?”
朱天脸上露出让鬼不舒服微笑:“要不要提示?”
陈楚看了眼陈宜,得到默认后对社初说:“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
社初同意了:“你问。”
陈宜双手放在社初肩上,俯身贴近,近到呼吸交缠、鼻尖快要相碰的距离:“为什么要带江写意去找刘定安,你可不是会多管闲事的性格。”
四目相对,社初嘴巴慢慢张开,从中吐出平淡的话语:“因为,不想让辛太得意。”
听见这话陈宜狂笑不止,手都颤着从社初肩膀上掉下:“这才...这才像鬼嘛。”
对这答案,陈楚满意极了,拖长了音说道:“我还以为你很喜欢给她当...(狗)”
最后一个字她没说出来,无声地做出口型。
朱天眯着眼坏笑:“这就是会咬人的...不叫。”
她可不想惹怒社初,干脆地把那个音吞了,连口型都没做。
陈楚不嫌事大:“会咬人的什么?”
朱天浑身闪耀真诚之光:“g,ui,鬼,三声。”
社初没计较:“你两的答案。为什么不回去?”
陈楚音调拔高:“当然是因为——”
陈宜语气平淡无波:“她不是我两的执念。”
陈楚:“就是这样。”
社初微微皱眉,又松开眉头,利落道:“嗯。走了。”
陈楚问:“去哪?”
朱天不满地说:“辛者库的任务。”
陈宜哼了一声:“杀/人、放/火、绑/架、抢/劫,这些事人也做鬼也做,人和鬼有什么区别。”
朱天指着胸腔的位置说:“人有心。鬼没有。”
陈宜撇嘴:“贪痴嫉疑,谁没有似的。”
社初陈楚都没有想参与的意思。
朱天头疼不已,思考鬼的本源实在危险,她怕辩着辩着她执念解了,立地成灰。
她干脆拿出手机发消息:“正好社初有任务,三缺一,我把江写意叫来一起玩。我跟你们讲,这人能处。做事认真,干活踏实,收尾干净。”
陈宜也不戳破窗户纸:“你之前还说她是没用的废物,和她一起出个任务就折服了?”
朱天目移,再次跳跃话题:“社初你任务出的哪个啊?”
社初:“薛韫要不行了,打算把位置传给女儿。”
“她儿子不同意,逼死了她姐项目好几个人,准备联合外人夺权”
朱天习以为常:“肯定是薛韫委托的,她女儿没那么大面子。她让你杀她儿子啊。”
社初撩起眼皮看她:“杀她儿子全家。”
朱天不说话了,啪啪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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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薛翡拉着妻子女儿回老家请牌位。
因不满家产分配,搞出的脏事又在他妈他姐那漏了消息,薛翡跪在他妈病床前哭了几天,才让薛韫昨晚松口,答应多给一些。
上次在祖祠当着所有亲戚宣布继承人时,薛韫身体还没坏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如今回老家是不行了,下一次坐车来的只可能是她的骨灰。
为了赶上薛韫定的今早七点的家族会议,他不得不一出医院就拉着妻女往老家赶。
车灯划破晨雾,黑色豪车内,薛翡的眼里有未散的兴奋,他的手紧紧抓着驾驶盘,腕上镶着蓝钻的手表低调奢侈。
若不是xx地图劝他开夜车危险,他已经将油门踩到最底,车子将如野马在公路纵驰。
听着手机里的机械系统音,薛翡心中不屑,怎么可能会出事,他家有权有势,通往老宅的几百里路修得宽敞又平坦,用的是最好的料和庆城最优秀的工人,沿途每隔两米就有太阳能路灯,光线柔和又明亮,绝不可能发生事故。
可看见头歪歪扭扭靠在副驾驶上,睡得正香的女儿,他最终还是压着车速开。
薛翡往后视镜瞥了一眼,他的妻子正撑着脑袋看向窗外,大腿上的手机亮屏光打在她尖尖的下巴上,唇色红艳,纤羽一般的睫毛在眼下氤氲出一团黑影,长长的黑发像蛇一样伏在背上。
他被妻子的容貌蛊惑了一瞬,突然开始忐忑,隐秘的内心深处,总觉得有精怪上了老婆的身。
男人惴惴不安地喊了一句妻子的名字,妻子转过半张脸定定地对上镜中他的眼睛。
妻子问:“做什么。”
她的声音沙哑,听上去疲惫得厉害。
薛翡心中的焦躁还有一些不可明说的恐惧突然平息下来。
他眨眨眼,做出自然移开视线的样子,看向路的前方,干巴巴地说道:“囡囡睡了。”
妻子把腿旁的薄毯往前一递,放在前排的中央扶手上,“给薛乐盖上,有点冷了。”
男人从没注意到,妻子从不用囡囡称呼薛乐,也不会亲密地叫她小名。
她总是连名带姓地,连贯地喊着薛乐,每个字念得不长不短,也不会有拖音。
听到女儿的名字,薛翡沸腾的大脑稍微降温,他看完手表,发现时间完全来得及,这才松开一点油门,希望女儿能睡得舒服些。
好几次男人想和妻子分享喜悦,在次次都看见代表漠不关心的后脑勺后,分享欲也完全消失了。
一句无话,车开进了无棱村。
鸡犬都睡了,老人熄灯早,年轻人外流,婴孩也许正透过窗户暗暗看着她们,村子里静悄悄的。
老宅门口的灯笼依旧红亮,照着两只魁梧的镇宅辟邪的石狮。
车停下了,薛翡拉开安全带,看着女儿的熟睡的侧脸,不禁流露一点开心,嘴角不着痕迹地弯了弯。
他用气音问妻子:“要不要让囡囡在这里睡?反正我两很快就能出来。”
妻子眼神无声地划过薛翡,苍白的手向前探去,落在薛乐肩膀上,拍了两下。
薛乐猛地抖了一下,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
薛翡眉头皱了一下,很快松开,他把黏在女儿脸上的头发挽到耳后,用低沉又温柔的声音说道:“爸爸和妈妈去拿点东西,你在车上继续睡。”
“不行!爸爸,我也要去。”
薛乐一下惊醒,她松开手掌,用力眨眨眼睛让自己打起精神。
薛翡下车后走到副座给女儿开门,妻子拿起垫着明黄软布和海绵的长木匣准备从后车门下。
薛乐攥紧左手手心冰凉的弹珠,急切地牵过薛翡伸来的手掌从车上跳下。
天上的圆月是边缘模糊的暗黄,还不如地上的路灯明亮,薛乐觉得,远处路灯没照亮的黑暗像是无底的深沟,生者在这头,死者在那头,远近不清的蛙声嗗哝嗗哝像是胃部的饥鸣。
她睁大眼睛,又眯起眼睛看向远处的黑暗,什么都没发现后,自然地把爸爸的手臂抱在胸口。
安静的夜里,车门合上的声音清晰,妻子走了过来。
两人一同看去,薛乐看见过亮的路灯照得爸爸的妻子脸色惨白,她耳朵与脸颊连接处又有一点灯笼红光。
她抱着薛翡的手更紧了,身体依偎在薛翡身上,柔软的微微发育的胸/部被硬实的肌肉和骨头膈着,就算隔着两层棉料也一点也都不舒服。
薛翡满眼宠溺,苦恼地说道:“别抱这么紧,爸爸要去开门了。”
薛乐不开心地小声哼哼,松开手,踮起脚尖,往薛翡脸上用力亲了一下:“好吧,我等你一会。”
妻子抱着长盒,像是没看见父女之间亲密的举动一般。
她垂着眼,面无表情,看着地上面目模糊的影子,在听见吻声时,眼珠微微上移,丈夫的影子和薛乐的上半身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她像一棵安静的树,叶片固定在枝干上,风吹过时没有声响。
铜锁落地,薛翡拉下灯线,庭院里的灯泡闪了几下才亮,无人照顾的地栽植物生长茂盛,花繁叶茂,茉莉清幽,清泉石上,一步一景。
薛乐很快又缠上了薛翡,她像是快乐的小画眉鸟叽叽喳喳说着自己在车上做的梦。
“我梦见一场流星,星星的尾部划过夜空,我向窗外伸出手,一颗星星就落在手心。”
“星星原来是枝头白色的花瓣。”
“然后。”
说到这,她回头,眼睛里映入女人的身影,笑得眉眼弯弯,欣喜道:“我向星星许了一个愿望。”
“她问我用什么来交换,我......”
“我......”
手里挽着薛翡,眼睛里是...薛乐心中不安,细细分辨着自己的情绪,这句话她究竟是想对谁说.....她想不明白。
薛翡急迫地想要穿过主宅,前往后方的祠堂,他推开薛乐的手:“嘘——爸爸下次再听你说愿望,我们走快一点。”
薛乐把头扭了回来,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小声又委屈地说:“是代价,不是愿望。”
女人慢慢跟了上来,什么都没说,脚步轻轻越过薛乐,和往常一样,安静地像一个灰白的幽灵。
薛乐脸上快乐的神色一下消失,面无表情看着爸爸和女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她停在原地,两指捏着弹珠放在眼珠子前,缓缓闭上一只眼睛,视网膜上暗色的玻璃珠内五角星星在闪动。
她下定了决心。
小跑几步追上薛翡,在经过爸爸的妻子时,她刻意将脚步放重,像是在和谁怄气,视线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斜斜瞥着。
对视不过一瞬。
见女人脸色毫无波澜,轻飘飘看了过来然后又疏离地收回视线,她紧紧咬住嘴唇,胃里好像有一尾活鱼在兴风作浪,喜怒哀乐哪个字都不贴她现在的感受。
主宅大厅的灯啪一声亮起,薛翡催促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来了——”,薛乐活泼地回应道。
踏过门槛,她好奇地打量周围的场景,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老家。
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里面的一桌一椅都有几十年的历史,从上至下看去,横梁、匾额、字画、屏风、条案、八仙桌、圈椅,摆设端方肃穆,周正庄严。
薛乐好奇地问:“这里就是爸爸结婚的地方吗?”
薛翡的脸色一下变得古怪,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烦躁:“谁和你说的?”
十几年过去,红颜易老心易变,当初他对这场违背全家意愿得来的婚礼有多满意,现在就有多后悔。
浓烈的爱意消失后,美丽成了狐媚,吸引成了勾引,天真成了无知,珍珠成了鱼目,义无反顾成了走投无路。
他深深地厌弃那个为了和女人在一起放弃继承权,又在祖宗面前跪下发誓白首不相离的自己,离婚都没得离。
薛乐敏锐地捕捉到他内心的暴虐,表情惊恐畏惧,她害怕到僵在原地,指甲掐着掌心的软肉,不自觉向女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女人不为所动,冷漠至极。
薛翡冷眼看着女儿,厉声道:“薛乐,说话。是不是薛炽跟你说的。”
气氛变得冰冷,薛乐脸色刷的一白,手指止不住开始发抖,嘴巴动了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薛翡走了过来,皮鞋踩在石砖上,每一步都踩在薛乐胸膛里跳动的心脏上。
薛乐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她看见宽大的手掌拍了过来,划破空气,轻轻放在自己肩膀上,又重重按了一下,她听见薛翡压下怒火生硬演出的温和的声音。
“不是说了吗?离你大姨一家远点,她家没一个好人。都怪她,你姥姥才不喜欢爸爸,也不喜欢你。”
薛乐温顺地抬起头,露出对镜练过千百遍的乖巧的笑容,干巴巴从嗓子里挤出回答:“我知道了,爸爸。”
听见满意的回答,薛翡摸摸女儿的头,亲昵,像在拍小狗:“等回去了,爸爸带你去买衣服珠宝。宝贝要上初中了,以前的都过时了,穿出去同学笑话。”
“谢谢爸爸,最喜欢你了。”
薛乐挽上薛翡的手,眼睛弯成月牙,笑容灿烂,声音活泼。
啪!
灯灭了。
黑暗里,薛乐唇角的弧度微微拉下,她笑得像是在哭。
薛翡抽出手臂,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说话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宝宝不怕,估计是线路断了,我们拿完东西就......”
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亮了起来,薛翡的声音戛然而止,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十几年前结婚的场景。
条案上两根红烛咻地亮了起来,八仙桌上摆着瓜果贡品,墙上贴着的大红囍字,红绸自房梁垂下。
他一时惊恐,向妻子看去,女人身上的衣服变成了凤披霞冠,手里握着红绸花绳的一端,而另一端......在自己手上。
大红喜服衬得妻子肤色过于苍白,握着木匣的手从广袖支出,细细的贴骨的皮肉上栓着一圈翠到滴水的玉镯,革带绑住腰身,腿掩在裙下,只露出一双尖尖的绣花鞋。
珠玉垂落,月寒鬼火,行尸走骨,朦胧间,桃花面。
“走!”
薛翡打了个寒噤,汗毛炸起,他猛地丢掉同心花绳和手机,拉住女儿和妻子的手往门口跑去。
“爸爸。”
薛乐的声音幽幽响起。
薛翡被一股怪力拉住了,冰冷的气息刺入神经,将他定在原地,他慢慢把头垂下,向下看去。
女儿穿着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红袍,鬼气森森的目光锁在薛翡脸上,嘴唇一张一合平静地说道:“我们还没拜堂呢。”
砰!
门关上了。
薛乐的眼睛微微眯起,脸上浮起了满足的笑意,步伐僵硬,拉着薛翡和女人向屋内走去。
“薛乐,薛乐!”
“你清醒一点!”
薛翡着急地喊了起来,抓着薛乐的手想要挣开,手腕突然一阵剧痛,骨节被捏得发出细微的喀嚓声。
薛乐平静的声音贴着男人耳廓滑过:“爸爸,乖一点。”
薛翡感觉身体越来越重,冷风从耳朵爬入体内,捏住他的五脏六腑,又像是坠入泥潭,滑湿黏腻的黑泥捂住他的口鼻,他感觉快要窒息,冷汗直冒。
他被捆住了一般,跟着薛乐一步一步向屋内走去。
站定后,稚嫩的声音从薛乐口中吐出。
“一拜天地。”
她左手牵着薛翡,右手牵着爸爸的妻子。
咔,咔,咔,薛翡的腰被重重压下。
男人瞠目结舌,喃喃自语:“疯了,真是疯了。”
“二拜高堂。”
不容拒绝地,他被牵着二拜。
薛翡惊慌地叫嚷起来:“于鸣!于鸣!快管管你女儿!”
“夫妻对拜——”
因为兴奋,尾音飘忽破音。
薛乐和薛翡面朝女人,俯身一拜。
女人站得笔直,无动于衷地看着两人,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用沉默的注视给出了她的回答。
薛乐困惑地皱着眉,直起身来,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听不出情绪地问道:“为什么。”
爸爸的妻子:“......”
薛乐:“为什么?”
爸爸的妻子:“......”
薛乐:“为什么!”
她没得到回应,女人空寂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薛乐头痛欲裂,她想要撒娇,想要哭,想要闹,想要尖叫,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为什么不答应我?!
为什么!
我的愿望很简单,为什么,为什么不答应我!
她想当妈妈的丈夫,爸爸的妻子,她想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
薛乐崩溃地叫了起来,蹲在地上,疯疯癫癫地流着眼泪。
薛翡神色复杂,抓住身上压力松脱的机会,扯断挂在脖子上香囊,拿出里面的护身符。
保命的东西,连他也只有这一张,犹豫了一瞬,他还是用了。
滋啦。
黄符贴在薛乐身上,黑气从她身上冒出又飘散。
她的眼睛恢复了清明:“爸爸?我怎么蹲在地上?”
她疑惑地摸了摸眼下的泪水,一副状态之外的样子:“不是要去祠堂吗?”
“你怎么穿成这样?”
薛翡松了口气,想要发火,对着薛乐茫然的眼神又说不出什么来。
他看了妻子一眼,又看了女儿一眼,深深地叹气后,把散发微光的黄符贴回自己身上,抓起两人的手,站在原地纠结。
趁着灵力还没消散,要想活命最好是赶紧离开,可是......不会再有下次“请牌位”的机会了。
权和命,他都想要。
薛翡沉重地开口道:“我们快点动作,往祠堂跑。跑出去就好了,祖宗会保佑我们的。”
薛乐垂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妻子突然开口道:“符只有一张,能活下去的只有一个。”
薛乐看着自己的脚尖,颤着声音问:“爸爸,这是真的吗?”
薛翡态度强硬,拽着妻子女儿往后门走去:“现在不是管这个的时候。”
妻子语气平淡:“你只在乎自己。”
最近不顺的事情太多太多,好像每个人都在和他作对,薛翡火气一下冒了出来,用力捏紧于鸣的手,温声细语道:“你现在不装哑巴了。谁自私啊?薛乐这十二年你一下都没管,家里的事也不帮忙,整天就知道出去玩出去逛。我现在请个牌位都不行了?得来的钱不也有你一半。”
薛乐:“......”
妻子表情冷漠:“你要真爱薛乐,现在就应该离开。你知道的,鬼一直都在。”
薛翡飞快看了薛乐一眼,压低声音说:“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个!”
薛乐:“......”
妻子:“你打不过。”
薛翡额头青筋暴起,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权让他怒火中烧:“够了!你一个高中都没上完的人还来教训我。既然你只会花钱,就别对我赚钱的方式指手画脚。”
妻子困惑道:“你的钱,还是你姐姐的钱?”
尊严受损,薛翡脸色阴沉,咬牙切齿:“我姐的钱,哼,呵呵,我姐的钱,你这么看不起还花它做什么,”
“看不起我,你还和我过日子干嘛,回去就离婚!”
妻子声音毫无起伏,她不在乎地说道:“出轨的是你。”
薛翡冷然道:“你知道?”
“那你之前装什么不知道。是怕离婚了没钱花吧。毕竟你年轻时候还有一张脸,现在年纪大了,哪里找得到冤大头包养你。”
薛乐:“......”
妻子轻声说:“我在等。”
薛翡讽刺说:“等?等我多找几个女人?你等多久我都不会回心转意。你这张脸我看了十几年早看腻了。”
妻子换了一个话题说:“你拿到牌位也没用,你妈不可能重新划分财产。”
薛翡停下了脚步:“你怎么知道?”
妻子:“我听到了。”
薛翡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暴怒之下甩开手,紧紧抓住妻子的肩膀,指甲深深陷入衣服里,情绪崩溃到忘记薛乐还在旁边:“你听到了不告诉我!贱人!贱人!贱人!故意看我笑话。”
“我妈怎么可能骗我,惹我生气,你一分钱都别想分到!”
妻子一语双关,淡淡说道:“我在等你放手。”
一把萦绕着怨气的刀已经插在薛翡胸口,血从伤口处涌出,他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很大,四肢挣扎了几秒后,他死了。
于鸣从他身上揭下护身符,脸上是看不出情绪的微笑。
“爸爸死了。”
薛乐蹲在温热尸体旁,茫然地凝视着于鸣。
于鸣用两指夹着护身符:“我说过的,能活下去的只有一个。”
薛乐扯下幻想中蒙在脸上的白色塑料袋,迷茫和痛苦随着氧气的进入丝毫没有消失,因窒息而迟钝的大脑还没思考出什么,眼泪却已经落下:“你毁了我的幸福。”
她才刚上初中,甚至还没有来月经,所有人都把她当小孩,可女孩总是被迫成熟。
她要的从来很少,昂贵的宝石、豪华的房子、最新款的游戏机都可以不要,一个完整的家,里面有她、妈妈和爸爸就够了。
在发现妈妈不爱爸爸的那一刻,薛乐做了一个决定:你不爱他,我只能替你去爱他。
于鸣语气发凉:“是你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
薛乐心里难受,忍不住逼问道:“你不爱我,又生我做什么。我对你来说,只是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吗?”
于鸣半阖着眼睛,语气有些微妙:“薛乐,你一出生就有我想要的一切。你不能那么贪心,有钱没爱总比没钱没爱要好。”
薛乐指着死去的薛翡,冲于鸣吼道:“再没人会爱我了。你说只有一个人能活,难道我还能指望清明有人给我烧纸钱吗!我现在没钱也没爱了。”
于鸣不屑道:“放在舌尖上亵玩的爱你也要。”
薛乐一愣,记忆里的话与现在完全重合。
6岁生日前夜,在于鸣把爸爸在奢侈店定的衣服放在沙发上时,她说了一句话。
“薛乐,你被他放在舌尖上呢。”
“妈妈,是掌心上,爸爸说我是她的掌上明珠。”
于鸣没有解释,只是玩味地喊了她一句“囡囡”。
此时此刻,薛乐才明白,口加女念囡,那不是称赞,是讽刺。
薛乐一气之下慌不择言 :“是你妈不爱你,你才不爱我的吗。”
于鸣语气超差:“对,就你会爱,就你会用身体去勾/引薛翡,沉浸在自我欺骗的虚假快乐里,真是笑死人了,没出息,过家家也不找个年轻点的。”
薛乐理直气壮顶了回去:“都是你教的!”
于鸣沉默半秒,冷笑道:“一加一我都没教过你,你在梦里学的?”
这恐怕是母女二人十二年来说过最长的话。
薛乐越说眼睛越亮,激动到脸颊通红:“我在你肚子里学的,好是你教的,坏也是你教的。我心术不正两面三刀自私虚荣卑鄙龌龊勾引男人都是你教的!是你的x染色体在我体内显性表达!”
她的眼底带着渴望、愤怒,参杂着说不清楚的纠缠恨意。
过去十二年的一点一滴她都刻骨铭心,她在宣泄,恨不得那些回忆连同心肝脾肺一起吐出来。
薛乐心想,最好是当场死在于鸣面前,血要溅她一身,肠子要流一地,越恐怖越好,让这个狠心的女人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
在偷看到于鸣因为憎恶自己在房间用力扇打肚子的时候,她就想这样做了。
想了十年,正好十年。
十是个好数字,一个完整的循环,是结束也是开始。
琢磨来琢磨去,想多了也烦,今天算是圆满了,薛乐心想。
于鸣听见这话,睫毛轻颤了一下,也不是愧疚,她看着薛乐身上与自己相配的婚服,心中不是滋味。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不爱薛乐,于是薛乐就来爱她。
于鸣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在薛乐身上感受到了近乎毛骨悚然的扭曲的爱意。
她顿时有些后悔,想要告诉十多年的自己,别和薛翡结婚,以为嫁的是权势,可权力无形依附人身,最终嫁的还是男人。
此刻,她不得不承认,薛乐是她汲取肉中恨血中毒造出来的怪物。
这孩子生来痛苦,她的不幸犹如于鸣对镜自照。
人的长大就像洋葱一层层裹住自己,三十二岁的于鸣里面是双目盈盈十八岁的于鸣,那一年她还没遇上薛翡,青春朝气,还没被钱权异化,脑子里想的满是春花夏海秋叶冬雪。
可惜时间只会向前,十二岁的薛乐遇见的注定是三十二岁的于鸣。
这个青春已逝的可怜人把护身符丢在薛乐身上,眼底不是平静和释然,而是憎恨嫉妒一切负面情绪的集合。
“滚。”于鸣冷冷道。
薛乐拿着护身符哭得稀里哗啦,不是感动得哭,而是悲伤愤怒。
既不爱我,何必怜我!
恨,恨,恨。
恨意难平。
她看着于鸣,很多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她想问下辈子我当妈妈,我先爱你,你会爱我吗?
她想说,我爱你,不止是女儿对母亲的爱,还有女孩对女人的那种爱,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爱,从来没变。
薛乐抹掉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遥遥传来一声叮嘱,像风的呢喃。
“走夜路不要回头。”
*
梦里,薛乐对着怨鬼许愿后,问该支付什么代价。
社初说:“给我一样你的东西。”
薛乐说:“除了我自己,我一无所有。”
社初说:“是你身上的一样东西。笔画有六笔。”
薛乐说:“眼鼻耳嘴心肝肠肺手脚胳膊腿,一、二、三、四......你要我的耳朵?”
社初轻笑,指着女孩的胸膛说:“我要你的人心。”
丿、(。
丿、乚、丶、丶。
人心。
薛乐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女孩缩起手脚,伏在于鸣腹部,嘴角带着甜甜的笑,好像在做美梦。
死去的孩子回到母亲身体里安眠。
弹珠从手心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慢慢化作怨气消失了。
血色落幕,**不招,雄鸡唱晓,天下既白。
算是张爱玲《心经》读后感,也是这本最后一章番外了。
复制:
心经讲述了父亲许峰仪与女儿许小寒、妻子许太太以及女儿同学段绫卿的感情纠葛。小说着重刻画了一段父亲与女儿的畸/形之恋,以此探究在男/权主义下女性地位与主体意识的空间与成长。
所以说,是读后感。
*捺的笔画晋江无法显示,用左括号代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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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人有两笔,心有四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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