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昭看了眼袁琢,动了动嘴唇 ,最终还是没有再说出多余的话来。
袁琢也不说话,搁下毛笔,起身带着她出了门,有小厮牵着一匹白驹一匹枣红驹,他跃身上了白马,垂首看了她一眼:“骑马去。”
祝昭看了眼这高头大马,坦诚地实话实说:“我不会。”
“不会?”袁琢闻声皱眉,没忍住反问了一句。
祝昭讪讪道:“我会骑驴,不知道马和驴一不一样?”
“我府中没有驴。”袁琢翻身下马,转头吩咐身后小厮,“去套马车。”
祝昭冲他笑了笑,袁琢没有理会她。
深秋时节,渡口的柳树已然褪色,祝昭掀开了车帘准备爬下马车,却见到一只手伸到了她眼前。
祝昭顺着那只手的手背看过去,只能看到他侧身而立,鼻梁高挺,左手抬起。
祝昭眉心一动,微微一笑将手搭上了他的手背,跳下了马车:“谢谢啦!”
祝昭刚站稳,就见袁琢快速地收回了手,指了指低处:“那。”
祝昭点了点头踩着有些许湿漉晨雾的青石阶往下走,芦苇丛里的水鸟似乎被惊动,翅膀掠过水面,溅起了一串串冰凉的水珠。
河岸,败柳,孤棹。
“四姑娘。”崔协见她来了,先行下了拴在败柳上的乌篷船,向她行了一礼。
他与往日不同了,身上的长衫并不华贵,就连腰间玉带也成了绦带,祝昭心里突然很不好受,她怔愣了片刻,才向他回礼:“世子。”
她总觉得他该是风光的,一直风光的,一直得偿所愿的,可今日见到,她内心竟然有些酸涩。
“如今不是了。”崔协一如既往温和地笑了笑,“往后我就只是崔协。”
崔协掩饰着眼底的落寞,岔开了话题,他望向身后的一汪水:“四姑娘,我今日是同你道别的,我会沿着潏水水道,一路逆流,直到潇州西山。”
“西山是潏水源起之地,此间寒泉初涌,汇成浩浩沧浪,经由多地,终成润泽大雍的苍生血脉。”祝昭笑眯眯地说,“你此番归溯鸿蒙之初,可掬西山雪水,濯元安尘垢。”
崔协眉眼一下子舒展了起来,低头笑了笑,而后道:“对了四姑娘,你的所有话本我都看过,观你笔锋所至,大多在善恶相报,快意恩仇。”
“好看吗?”祝昭歪头询问。
“酣畅淋漓。”崔协轻轻挑了挑眉,“崔某虽是文字的门外汉,可觉得四小姐的造诣不该停顿于此。”
“说说?”祝昭虚心求教。
“文字大多无用,饥馑难济黎庶,烽燧不抵刀兵,国库空乏不盈。”崔协从善如流。
祝昭探究地望向他。
“文字无用,却能让人泪流满面。”崔协直面她的目光,语气郑重,“依我拙见,是文字赋予了人悲悯的能力。”
“四姑娘笔下生花,更应该雕琢山河草木之灵秀,众生悲欣之微芒,不必独取恩怨作墨。”崔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希望能听见你震耳欲聋的文字。”
“是我狭隘了。”祝昭闻言顺着他的提议思考 ,喃喃道,“却忘了天地何其广袤,忘却了笔墨应当温凉,忘却了人间悲喜才是文章寸寸筋骨。”
她突然想到了归芜山上那座残破的祠堂,忍不住唏嘘,若是当时能够有人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那位颜氏女将的事迹,不论褒贬,只要记录下来,她就不会被历史忘却 。
崔老先生在回信中告诉她,存在二字,原比真实贵重。
原先她不理解,但此刻,她幡然醒悟。
历史的存在,非为存磐石之固,实为存江流之势,比起真伪不辨地存在于后人记忆中,丢失是一种残忍。
历史的真髓,不在于凿凿言某年某月某日,而在于后世抚卷时,恍见古人灯下捉刀、汗青泣血的精神往来。
尘埃百年后的某一日,仍会有人读着百年前某一日某一人所写的诗词歌赋,抑或是书信奏疏,再或是话本日录,吹乱过百年前书页的风也将会吹向他们,落下在书卷墨字上的日光也将会照向他们。
而这些风啊,光啊,仍能迷了后世这位历史游荡者的眼。
崔老先生说,若必苛求史如明镜无尘,则三代以下无可观之史。
存在之重,恰似泰山虽被云雾遮掩,仍使鲁人知所跪拜,史者,民族心魂之香火也,纵有青烟缭绕,亦胜于冷灰死寂。
纵使墨污其面,血痕终在竹帛。
若全然抹煞,譬如掘坟曝骨,使忠魂无冢可依。
误解尚存辩诬之隙,泯灭则断薪火之途。
祝昭突然极轻地笑了声,再度低头自语道:“史笔如刀,不斩肉身斩春秋。”
正史可篡,存在即种,纵埋三尺冻土,遇春便发。
“什么?”崔协没太听清她在说什么。
祝昭定了定神,摇了摇头,真诚道:“崔公子,我受教了。”
崔协也笑了一声:“圣贤书四姑娘读得比我多,道理自然也比我想得通透,非知道之艰,行之为艰。”
“你还会回来吧?”祝昭忽然问道。
“大抵不会了,出京一直是我所愿,回首人生二十年,恍如隔世。”崔协笑着摇了摇头,“旧事不堪寻访,等闲休戚皆空,这元安呐,不适合我。”
“那你往后可就过上了我最向往的生活了。”祝昭面上泛起了一个笑容。
“说说?”崔协也同样虚心求教。
“清风三亩宅,白日一床书。”祝昭坦然笑言,言语中尽是向往之意。
“听起来很不错,那我往后也应当是——”崔协面上带着笑意,顿了一顿,方道,“山林庙堂两相忘,振衣濯足且从容。”
祝昭不料中秋樽楼与他闲话相叙,如今一语成谶。
她抬眼望了望身侧那株败柳,寻觅间,终于在一堆枯黄衰败的柳叶中寻到了唯一的一丝绿意。
她抬手踮脚折柳,而后递给了崔协。
崔协接过柳枝,低头看了看:“你又送我花草。”
“比起我先前送的,这柳条当真是不值一提。”祝昭摆了摆手,“故人远行,折柳辞别,愿你舒眉遇吉,凝目采祥。”
崔协的视线从这青葱的柳枝上移开:“细细想来,我倒从未送过你花木,只是去时不逢夏,不然我想送你栀子。”
“无妨。”祝昭眉毛一动,旋即笑着纠正他,“虽不逢夏,却也逢秋。”
崔协一顿,而后问道:“四姑娘,来京城这般久,你可去过九松寺?”
“不曾。”
崔协偏头看向九松寺的方向,薄薄晨雾之中,不甚明朗:“九松寺因九松二梨得名,寺前的两棵百年梨树盛花之时,花开灼灼,遮天蔽日。”
祝昭一时之间想明白了什么,转而问道:“这是你想送我的花木吗?”
崔协轻轻点头:“捉襟见肘,只能借花献佛。”
而后他似乎释然似的笑了笑:“好了,我该走了,祝愿祝姑娘于文史一事上破陈悟新,更上一层。”
“好。”祝昭指了指他即将远去的地方,“崔公子,要往前走。”
“哪里是前?”这一瞬间,他真的有些迷茫了。
“你往哪里走,哪里就是前。”
一句话,却让他热泪盈眶,她总是这样,昂扬着向上的生命力,每次都能在他虚浮之际扶上他一把,他努力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同她道:“我记住了。”
若木拉着崔协上了乌篷船,船底河水轻轻一荡,崔协立于其上,与她行礼道别。
祝昭朝他笑了笑,回礼道别。
崔协也笑了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渡口败柳渐远,恍若那年。
那时是宣和七年,孟夏,濯县渡口柳堤浸在了浓翠之中,绿丝绦在闷热的河风里荡开涟漪,时不时点破水面。
老艄公将乌篷船系在了柳荫旁的半截木桩上,崔协扶着卢夫人下了船,他抬眼望了望蓝天,柳树筛下的光斑游移在他脸上,这是他第一次来徽州。
宣和六年秋,他替先皇挡了一箭,箭头淬毒,他在宫里养了三月,开夏后他随母亲来徽州拜访祖父。
祖父是开春后云游至徽州,来信说近日会在濯县落脚,与祖父见面是在濯县的一个茶楼,二楼临窗能望见百里大街上的黛瓦,他一边听着祖父讲濯县三百里的故事,一边向窗外眺望。
他不想听祖父唠叨,寻了个由头逃了出去,寻由头他最在行了。
卢夫人一句“带上若木”还没说出口,就不见了他的身影。
他挑着晒不到日头的瓦当下,静静地沿着百里大街往前走,也就是在花肆之下,他撞见了她,她正在教乞儿编花环,她背上背着竹篓,里面装满了夏日,她的发间别着新折的栀子,晨色在她发梢结出橙红的光晕,长短不一的柳条在她指尖翻飞:“这样哈,首尾相接,再,再把这个穿插过去,这些花花呢......”
见他驻足,她抛来一朵栀子:“这位公子,你看了许久,一道吗?”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飞来的栀子,摆了摆手:“不了。”
她点了点头,继续去教孩子们了,不久后,衣着褴褛的孩子们头顶着苍翠盎然的花环嬉笑,追逐,远去。
她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见他还在,不禁上下打量着他:“公子?”
他如梦初醒,攥着的栀子花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公子是外乡人?”她猜测,“寻不到回去了路了?”
“寻不到了。”
他突然间对未来感到迷茫,像是陷入了无尽的漩涡,因着救驾有功,圣上将他册封为魏国公世子,可世子之位本该是他长兄的。
他从来都不是为了救驾而救人,不论那日那人是不是圣上,他都会去救,因为在他反应过来之时,他的步伐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
自幼他都是只用躲在长兄身后,只要有长兄在,他就什么都不怕,可如今却是他该担当这份爵位之下的责任。
长兄没有怪他,待他一如既往,可他心里迈不去这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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