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时仍感到一阵晕眩,头痛得像是要炸开,眼前的事物糊成一片看不清身处何处。
“你醒了。”
面前有人影晃动,颤抖着又关切着的声音传来,是父亲?
魏子都连忙支起身子想看清些,用力过猛却牵动了伤口,剧烈的疼痛直冲脑海,混乱的思绪更加混乱,他迷迷糊糊地问道:“父亲,是你吗?”
面前的人好像愣了刹那,随即靠过来一边扶他躺下一边说:“我是林伯伯。”
魏子都认清了眼前之人是谁,瞬间清醒过来,在未来岳丈大人面前他可不敢放肆。身体虽因伤痛不得不停下,但这脑子可不能也跟着停下,他赶紧改口:“主帅,我睡了多久?”
“五天。唉,私下就别叫主帅了,还叫我林伯伯。”他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你思念父亲,你已立下大功,魏然兄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的。”
魏子都想起那场血战,想到自己连日来的舍命拼杀终于没有白费,他的名字已写在功劳薄上,这或许可以告慰父母,但不知是否足以让圣上改变想法。
不过陛下远在京城,而未来老丈人近在眼前,他还是得先摸清林庭山的想法。
他不是不知林庭山把女儿的婚事看作是一场交易,但他认为如果自己和恭王在利益的杆秤上具有同等重量,那感情的秤砣就会加上来让林庭山站在他这边。
九死一生后他更加意识到支撑自己的,还得是一些实际的好处,无论是前仇旧恨还是父亲所教授他的圣人之道,现在都离得跟陛下一样遥远,他先得为自己的儿女私情努力一下。
因此他不谈战局,也暂时忘了自己尚在军营,而是把话风试探着拐往京城:“林伯伯,出征前我偶然听到一些传闻,说……陛下有意给雨薇和恭王殿下赐婚。”
林庭山一时间有点想笑,合着这小子沉默良久就是在想这个,还说什么“偶然”,他从小可就没把眼睛从雨薇身上挪开过。
他索性承认:“是,那日陛下让我留下便是为此事。”
他像是有些愧疚地又补充道:“你们之间的情谊我明白,但这婚事是圣上的意思,我又怎能拒绝。不过,陛下还未正式下旨……”
魏子都点点头,老丈人未说完的下半句他已知晓,这意思是让他把握住当下的机会。
行了,林伯伯果然站在他这一边,如今要过的便是圣上那一关,他不知他如今的功劳是否足以扭转圣意。
迎娶雨薇,与其说是一个愿望,不如说是一个执念,要是不能实现,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好过。因而为了让自己今后的日子好过些,他还是得在功劳薄上再加上几笔。
既已探明了林伯伯的意思,他不妨问得更直白一点:“当下战局可还什么需要我做的?”
林庭山沉默半晌说道:“狄容军已被我们伤了元气,可仍在负隅顽抗,若是能烧毁他们粮仓,此战便能从速解决。”
林伯伯已给他指明道路,他哪有不听的道理。自父亲战死沙场后,母亲不久也随他而去。双亲一朝离世,他独自来到京中,一年时间看尽世态炎凉,林伯伯是少有的在他一无所有时仍愿意关照他的人,人在脆弱时交付信任总是很轻易,他对林庭山已深信不疑。
于是他当即请命,说自己的伤不日便能痊愈,届时他愿带队潜入,烧毁粮仓。
“自以为是,和你爹一样自以为是。”
林庭山在心中冷笑到。就是这份自以为是让他们只需一点诱惑,便头也不回地咬上钩。作为主帅,战局正值用人之际,又有栋梁之才主动请命,哪有不准的道理。
“你再修养几日,我吩咐了军中最好的大夫照料你。等探子确认了粮仓的位置,再由你带人前往。事成之后,我定替你向圣上请赏。”
疼痛消失了,这话说得他心潮澎湃,与雨薇长相厮守的幻景模糊了他的思考,他答应下来,一边养伤一边等待着,可等来的消息却又不尽如人意。
按照计划,城东处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密道,平日里本是黑市商人贩卖货物的所在,如今魏子都亲率一队人马由此潜入,出其不意烧毁粮仓,以火光为信号大军再从城门正面发起进攻,里应外合将狄容军彻底击溃于城中。
这计划他认为并无不妥,可最要命的在于完成计划后在密道口负责接应的人是林韫。
他可以忍受伤痛的折磨,可以承担九死一生的风险,但他不能容忍的是已经无比清楚林韫是个什么德性,还让他再坑自己一次。
他纵使再敬爱林庭山,也很难不怀疑他此番安排是想害死自己。林韫有多不靠谱,林庭山不会不知,但他还是运用语言的阵法委婉地提醒了这位长辈。
林庭山自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说道:“上次他确实是怯战,不过这次他已发誓绝不后退,不然便提着自己的脑袋向你谢罪。”
魏子都在心中冷笑,信林韫说的话不如信陛下会自己改变主意。
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又怎敢拒绝,林韫争强好胜,又不知天高地厚,想来是把这次生死考验又当成了出风头的机会。
他无计可施,只得接受主帅的安排,这时他才切实理解雨薇对这位“哥哥”为何如此厌恶,这位欺软怕硬,愚昧无知的林家大少爷竟在无意间将他与她的距离又拉近了些许。
此行凶险,大家都觉得还是留封遗书为好,但魏子都还是搁下了笔。
脑中的未来在天上地下来回变化,婚书还是遗书实在难以分明。于是他一字不留,换上狄容军的衣服,带领一支十人小队出发。
·
探子带他们来到密道口,魏子都旧伤未愈,就又提着一口气深夜潜入城内。
小队中与狄容人长像相似的四人走在前头,其他人低头跟在后面。
或许是连日的战斗已让狄容军疲惫不堪,又或许领头四人当真有狄容血脉,总之,在这段并不算短的路程中,他们奇迹般的没有被发现。
探子微微抬手,他们便知粮仓就在前面。魏子都口衔刀柄,悄无声息爬上哨塔,用当年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一刀致命的手法杀死了哨兵。与此同时其他队员也已解决掉门口的守卫。
火光渐渐升了上来,他感到一阵热浪袭来。队员们冲出粮仓向他挥挥手,示意时机已到,随即他朝大军发出信号。
火光冲上寂静的夜空,搅扰了远方孤月的清明。他明白最危险的时刻到了。他们不再回头,抢过几匹马,朝洞口奔去,身后传来轰鸣,想来是大军正在破城。
城内火光冲天,城外战火蔓延,多日的等待已经结束,今夜他们就要将狄容人赶出大靖。
风带着硝烟味席卷了他,他感到热浪就在身后追赶。追赶的不止热浪,突然他嗅到一股铁锈味,下一秒身前的队友摔下马去,他的手臂也传来一阵剧痛。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追兵已经赶了上来,无数支漆黑的箭矢正朝向他。
“你先走!”身后传来叫喊,是段诚!
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来自少荫附近的一个小镇,勉强也算是同乡。
上次任务他便是幸存的四人之一,这一次又加入了进来。身份差异,战局紧迫加之他沉默寡言,他们没什么机会闲聊,只是在谈及烧毁粮仓的计划时听他偶然慨叹过一句:“可惜了这些粮食,我家乡现在大概也在收麦子。”
他们无需多言,在彼此搀扶的血光中他已相信这是位可信的战友。他再次验证了这一点,大喊一声后段诚随即调转马头,直直朝狄容军冲去。魏子都开口想阻止他,却发现血已塞满了喉咙,让他发不出声来。越发沉重的身体在提醒他不能感情用事,不能悲伤,不能回头。
援军还未到来,危险却在一瞬间降临。指望林韫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他必须马上调整对策。
他用尽全力挥舞着胳膊,示意身边剩下的人跟上他。不能再原路返回了,这样还没等走到洞口,他们就会被全部杀光。
趁着段诚争取来的一点时间,他带领剩余的人马拐进一片林子。
树荫遮挡加之夜色漆黑,让剑雨暂时有所减缓,他们静默片刻,在追兵还在思索的瞬间又冲出林去向洞口疾驰。
飞虹不在身边,他不知道现下这匹马能不能跑过敌人的箭矢,身后的马蹄声从稀疏又变得密集,狄容人反应过来后又追了上来。
身边传来闷响和马儿的嘶鸣,旧伤上刚长出的一点皮肉又在刚刚的战斗中裂开,他不再感到沉重反倒觉得轻盈得仿佛能飞往父母所在的天宫,只要一闭眼,他们就能团聚。
但一些未竟的愿望又拉住他,提醒着他,睁开眼,往前方奔去。
终于在他最后一根牵引的弦断裂之前,接应的援军赶到了,他们冲上去杀退了身后的追兵。在逐渐模糊的视线中魏子都看清了带队的不是林韫而是程煜,他来不及细想,最后一缕意识支撑他穿过密道,来到城外,所有的喧嚣好像都被隔绝,城外是另一个世界。
他不合时宜的抬头看着月亮,今晚是一轮无比完整的圆月。
“月色真美。”
他像呓语一般低声说道,话音刚落他便向满地月色倒去,失去了意识。
·
粮仓被烧加之大军持续进攻,重重压力下狄容终于投了降。这次战败,狄容人再无还手之力,狄容王向大靖天子俯首称臣,狄容每年向大靖进贡。
众人欢庆之余,也计量着此次载誉凯旋后自己能有几分收获。
林庭山负手而立,沉默地注视着魏子都,少年脸庞上数道细密的刀痕还未愈合,紧抿的双唇只有相接的一线才显露出一丝血色。
医官告诉他,魏子都伤得很重,差点就命丧黄泉。“差点……”林庭山反复念叨着,不还是差了一点吗,这小子真是命大。
程煜见状赶紧上前逢迎:“主帅惜才,不过也无需太过担心,魏将军如今已无性命之虞。”
林庭山抬头,不改往日威严姿态缓缓对程煜说:“犬子失职,还要多谢程将军搭救。”
程煜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警告的意味,他当然明白他在警告什么,自己多管了闲事,坏了某人的好事。
那日夜里,本该负责接应的林韫擅自做主提前进城,知道情况后他没有向林庭山禀报,便也擅自做主带队前去接应。林庭山定是不满他的行为,可也不能拿他怎么样,陛下赐他监军一职其中玄机不言而喻,林庭山若不想落人口舌,就必须与他保持表面和平。
不过,他们的目的其实并不冲突。
比起与林庭山结仇,倒不如成全他的美事,挣他一个人情。与林庭山一贯的威严一样,他一贯的做小伏低,语气带着讨好地说:“魏将军中途遇阻,任务未成,但也尽了全力,您当时正主持前线攻城事宜,在下不敢打扰故而才擅自调兵,请您责罚。”
“任务未成?”
林庭山探究地看着他,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何目的。
他做好了一切安排,只等事成之后,魏子都命丧黄泉,他再将所有功劳嫁接到自己儿子头上。
事情按照他期待的方向进展着,怪只怪,程煜横插一脚,原本无人接应的地方出现了程煜的人马,魏子都侥幸活了下来。
对程煜,他本并未放在眼里。他不是通过武举入仕,在军中资历也远不如他,无非凭着溜须拍马的功夫才得了监军一职。不过程煜对他向来恭敬,他的决策他也从未有疑,并没有要与他对着干的意思,唯独在这件事上,他贸然出手,这让林庭山着实费解。
客套的话他也会说,程煜请罚他又怎么可能真的降罚,他不如再退一步探探他的口风:“是犬子擅离职守,程监军带人补救这才没有酿成大错,若要罚也是犬子该罚。”
“您言重了,当时情形魏都尉时机已失,若非令郎及时进城援助,又怎能成功烧毁粮仓,大败狄容。令郎不是有错而是有功。”
他见林庭山严肃的神情在微妙间变得柔和些许,便乘势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在下只是不忍魏都尉小小年纪便命丧黄泉。不过在下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魏都尉顶多算是协助有功,真正立下大功的是令堂。上次如此,这次也是如此,这就是在下看到的,便是到了御前也是如此禀报。”
林庭山稍稍放下心来,他倒也不信程煜当真如此好心,就凭一个“不忍”就大费周章救下魏子都。不过,一个溜须拍马的小人,无论他是何居心,只要在御前不坏他好事,他也懒得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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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内,战报传回,陛下虽觉得狄容进贡金额不尽理想,但持续的战争中大军同样遭受了不小的损失,不宜再战。反正,狄容王名义上是向他俯首称臣了,自己被他戏耍的耻辱也算是加倍奉还。
众人的血汇成洪流终于冲走了皇帝陛下心里的瘀血,替陛下了却一桩心事。战事已毕,大军班师回朝。
魏子都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不过他尚且不知的是,无论那夜里他立下多大功劳,都会在御前变换一种说法。魏子都还沉浸在美梦里,程煜盘算着下一步的阴谋,林庭山任由心中最后一丝愧疚消失不见,所有人都期待着这一战能让他们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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