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般浓稠，将云京城浸透，周折雪回到周府西窗小院时，身上那件不起眼的黑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穆霭紧随其后，脚步无声，像一道忠诚的影子。
屋内未点灯，只有窗外廊下灯笼透进来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那是母亲最后的气息。
周折雪坐在冰冷的榻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的青铜莲花令牌，令牌的棱角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她清醒的痛感。
“主上，”穆霭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周十八派人递了消息，谣言已经散出去了。用的是城南醉春风酒肆里几个常客的口，添油加醋，说得活灵活现，想必此刻，已有人将周家嫡女夜会绸缎庄少东的香艳谈资，当佐酒菜嚼进肚子里了。”
周折雪“嗯”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
这第一步棋，落子无悔。
她需要这盆污水，泼得越脏越好，最好能直接泼进太子府那位的耳朵里。
“九叔那边呢？”她问。
“管家来探过两次，”穆霭回道，“第一次按您的吩咐，说您淋了雨，又悲痛过度，高烧不退，昏睡着。第二次，他带了府里常请的刘郎中来，被属下挡在院外，说您刚服了安神药睡下，惊扰不得，属下看他眼神，似有疑虑。”
疑虑是必然的，周明毓这只老狐狸嗅觉灵敏得很，母亲刚死她就“病倒”，时机太巧，他或许已经开始怀疑，这个一向温顺听话的侄女，是否真的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知道了。”周折雪淡淡道，“明日继续挡着，谁来都说我病着，西窗那边，让周十八挑两个最机灵、面孔最生的，盯着九叔的动向，特别是他书房和与外界的联络，另外，再派一人，盯紧太子府侧门，留意有无异常访客或动静。”
“是。”穆霭应下，黑暗中，他的目光落在周折雪略显单薄的背影上，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推门离开。
一夜无话。
周折雪并未真正入睡，前世烈火焚身的灼痛与今生母亲垂死时的面容在脑海中交替浮现，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窗棂透出微白时，她才勉强合眼片刻。
然而，这份刻意营造的“病弱”宁静，在翌日午后被彻底打破。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直接踏碎了小院刻意维持的沉寂。
院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力道之大，震得门框簌簌落灰。
周折雪心中一凛，瞬间从榻上坐起，心说这不是管家，也不是寻常仆役的动静，难道是宫里来人？
果然，下一刻，一个穿着宫中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在一队佩刀禁卫的簇拥下，昂首阔步地闯了进来，他眼神倨傲，视线扫过简陋的院落，最后落在闻声从偏房闪出的穆霭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周氏女公子何在？”宦官的声音尖利，像金属刮擦，刺得人耳膜生疼。
穆霭脸色一沉，手已按在腰间的短刀上，身体绷紧如弓弦，挡在周折雪房门前：“主上病重，不见外客，公公有何贵干？”
“病重？”那宦官嗤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的帛书，刷地抖开，“太子殿下口谕，着周氏折雪，即刻入太子府觐见！不得延误！”
周折雪的心猛地一沉。
这么快？谣言的效果竟如此立竿见影？还是九叔那边察觉了什么，在太子面前使了手段？
穆霭寸步不让，声音冷硬：“公公也看到了，我家主上缠绵病榻，实难起身，太子殿下仁德，想必不会强令病人……”
“大胆！”宦官厉声打断，眼神阴鸷地盯着穆霭，“区区一个家奴，也敢妄议太子殿下旨意？殿下要见的人，便是只剩一口气，抬也要抬过去！来人！”
他身后两名魁梧禁卫应声上前，手已按上刀柄，气势汹汹。
剑拔弩张之际，周折雪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外头只松松披了一件月白色的薄衫，长发未绾，柔顺地垂在肩后，脸色是刻意伪装出的苍白，唇色浅淡，眼睫低垂，掩去了眸中所有的锐利锋芒，只余下病弱女子特有的楚楚之态，手扶着门框，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穆霭……不得无礼……”
她声音细弱，带着病中的沙哑，微微喘息着看向那宦官，“公公息怒，家仆护主心切，并非有意冲撞。只是……”她蹙起秀眉，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妾身确实病体沉疴，恐污了太子殿下清目……不知殿下急召，所为何事？”
她这番姿态做得十足十，将一个突遭丧母之痛又缠绵病榻的闺阁弱女演得惟妙惟肖，那宦官见她如此情状，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但想到太子殿下那不容置喙的命令和冷得掉冰渣的眼神，那点犹疑瞬间消散。
“所为何事？”宦官冷哼一声，目光如毒蛇般在她身上逡巡，最终定格在她纤细的脖颈和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挑剔，“周姑娘自己做过什么，心里难道没数吗？殿下只吩咐，让你速速前去回话！至于你病不病的，殿下说了，爬，也得爬过去！”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带着浓浓的羞辱意味。
周折雪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果然是为了那谣言！好你个沈玄苏，反应比预想的更快，也更暴戾直接，民间什么“性情阴郁”、“不喜张扬艳俗”的评价，还是过于温和了，这分明是刻薄寡恩，睚眦必报！
她当真嫁过这么一个人？真是瞎了眼睛。
“妾身，遵命。”她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翻涌的冰冷。
示弱，此刻是唯一的策略。
“请公公容我……更衣梳洗，以免失仪于殿下面前。”
那宦官不耐烦地挥挥手：“快些！殿下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等！”
穆霭立刻上前，状似恭敬实则强硬地将周折雪扶回房内，反手关上门。
隔绝了外面令人窒息的视线，周折雪脸上那层虚弱的伪装瞬间褪去，眼神锐利如刀。
“主人！”穆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切和杀意，“太子府此行凶险，属下随您同去！”
“不。”周折雪打断他，语速极快，“你不能去，九叔的眼线必定盯着这里，你若随我公然入太子府，目标太大，会引起他更深的猜忌，你便留在府里，替我稳住局面，继续装病，留意九叔和西窗那边的消息。”
她一边快速说着，一边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把象牙梳，动作却并非梳妆，而是用力在梳齿上一划，白皙的掌心瞬间被划开一道细长的口子，鲜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
“主人？”穆霭惊骇。
周折雪面不改色，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迅速扯下一条干净的素白绢帕，用力按在伤口上，让鲜血迅速洇透雪白的绢面，形成一片刺目惊心的暗红血渍。
“太子召我，必是因那私会谣言，意在羞辱惩戒，我若只是病容憔悴，他未必满意。”
她将染血的绢帕紧紧攥在手中，血渍透过指缝渗出，染红了她的指尖，更添几分触目惊心的凄艳：“这悲痛过度，呕心沥血的证据，比什么病容都更有说服力。”
她看着镜中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眼神却幽深冰冷的自己，深吸一口气：“你出去，我要更衣。”
穆霭红着一张脸出去。
当周折雪再次出现在院中时，已换上了一身毫无纹饰的浅青色布裙，长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脸上脂粉未施，只有病态的苍白和眼底刻意流露的惊惶脆弱。
她微微颤抖着，将那只攥着染血绢帕的手，有意无意地拢在袖中，却又让袖口边缘透出一点刺目的暗红。
那宦官看到她这副模样，尤其是瞥见那袖口若隐若现的血渍时，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为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鄙夷：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听闻太子召见就吓破了胆的商贾之女。
他哼了一声，不再多言，只催促道：“走吧！”
太子府坐落在皇城东侧，规制森严，气象恢弘，朱红的高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压迫感。
马车在侧门停下，周折雪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请”下了车。
穿过重重门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景致在眼前掠过，却只让她感到冰冷和疏离。
前世，她是东宫太子妃，今生重临，却是以如此狼狈的姿态，作为待审的罪人。
她被引至一处偏殿，殿内空旷，陈设却极尽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沉水香，却压不住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
殿中主位空悬，只有左侧下首设着一张紫檀木的软榻。
一个身着月白色常服的男子斜倚在软榻上。
他身形清瘦，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近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修长的手指搭在扶手上，指节分明，却透着一股病态的脆弱感，像一截被霜雪压弯、即将折断的玉竹，墨色的长发未束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了几缕，其余随意披散在肩头，更添几分慵懒颓靡。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睑。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凤眸，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多情的形状，此刻却像浸在寒潭深处的墨玉，幽邃冰冷，毫无温度，瞳孔深处仿佛凝结着亘古不化的寒冰，看过来时，不带丝毫属于活人的情绪，只有审视，冰冷的、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审视。
周折雪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这张脸，她刻骨铭心。
是前世病榻旁温柔注视她的夫君，是火海中跌落木撵为她求情的天子，也是她扑进烈焰时最后看到的幻影。
可眼前这个人……
没有半分温雅，没有半点柔和，那张昳丽绝伦的脸上，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鸷。
他看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死物，一个碍眼的尘埃，那目光里，甚至带着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恨意。
周折雪脊骨窜起一股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以为能从容面对这个“性情阴郁”的太子，可当真正对上这双冰冷刺骨、饱含恨意的眼睛时，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惊骇。
这绝不是她认识的沈玄苏，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沈玄苏，剥去了前世所有温情的伪装，露出了最本真的一面。
引路的宦官早已匍匐在地，抖如筛糠。
沈玄苏的目光只在周折雪脸上停留了一瞬，便漠然地移开，仿佛她根本不值得多看一眼。
他苍白的指尖在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
“周氏女？”
他的声音响起，如同早春枝头将融未融的雪，轻飘飘落下，却带着砭骨的寒意，没有前世记忆中的清润温和，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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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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