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刻,天色尚且青紫,村中已是热闹非凡。
多数人家掌了灯,烟囱飘出白烟。更有吆喝着推磨的,用快刀剔硬骨的,拉了牛车悠悠出发去镇上的。
人声、鸡鸣声混合着车轱辘声,如同天然闹钟,将祝昀从睡梦中叫醒。
他穿戴妥当,从匣子里取出木剑和木弩,进行最后的打磨。
等木雕变得圆滑好握,贾玉芳进了东厨张罗朝饭,一并传来的还有三妹的叫唤,想来是在朝人讨要吃食。
是时候了。
祝昀悄无声息进了隔壁屋子,见春凳上摆放着黑色衣裙,想来是提前备好的。至于洛嫣,半张脸埋进被褥,像是挣扎着要起身但又重新睡了过去。
他用凉水泡过的手圈住洛嫣脚踝,冻得她抖了抖,茫然睁眼,发现什么也瞧不见。
“......”
忘掌灯了。
等祝昀取出火折子,她已经整张脸埋进被褥。
祝昀伸掌去冻她的后颈,像捉弄三妹般捏了捏。洛嫣“嗷嗷”叫唤一声,翻转过来,后脑勺压着他的指节,求饶道:“让我再睡会儿。”
可惜,只有祖母吃这一套。
他抽回手,淡淡开口:“那我走了。”
“别走。”洛嫣吓得瞌睡虫散了,恢复清明的杏眼里满是控诉,但又不敢真让他瞧见,免得撂挑子不干了。她拨开帘子,一面去够衣袍,一面小声抱怨,“你怎么这么没有耐心。”
倒打一耙。
祝昀无声笑了笑,不跟她计较,移步去外间。
她先前托祖母做了身祝昀同款,剪裁利落,十分方便行动。换好后叫人进来绾发,趁机从镜中偷偷打量,见他面色如常,不像在生气。
“是我态度不端正。”洛嫣心中生出愧疚,检讨道,“明日一定说起就起,绝不赖床。”
“嗯。”
少年指节修长,三两下替她梳好高马尾,再联想方才诬告人家没有耐心,她摸了摸鼻子:“阿昀,知道你这样像什么吗?”
“像软包子,被欺负了也不吭声。”
祝昀懒得搭理,扯着洛嫣起身。
朝饭是用不上了,贾玉芳逼着他们喝过豆花,又给葫芦灌满水,站在院子里目送两人离家。
她回头看了眼,“噗嗤”笑出声来,感叹道:“我三四岁的时候身子还瞧不出毛病,爹娘就是这么送我去学堂,怪怀念的。”
倒不是怀念具体的人,而是怀念上一世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
祝昀静静听着,他想,他没有值得怀念的过往。
*
拉弓射箭同样考验体能,是以从今日起,洛嫣要靠自己的双腿缓步登山。
她一鼓作气行至半山腰,又多坚持了半刻钟,渐渐觉得吃力,祝昀总算伸出援手。
有人在前头拉着,她咬咬牙还是能继续。
等隐约瞧见熟悉的顶峰,祝昀从怀中掏出木剑,眼含笑意:“奖励。”
木剑不过巴掌大,毛刺被悉数磨平,既袖珍也威风。洛嫣顿觉疲惫一扫而空,挥舞两下,惊喜道:“是特地为我做的吗?”
难怪他总是坐在院子里削削削。
祝昀拔剑出鞘,示意她瞧:“照着这把雕的,等将来你身子更好些,再买真的送你。”
“谢谢......”
她小腿发颤,牵扯到面部肌肉,甜甜的笑容变得苦涩,“突然对我这么好,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回,祝昀心虚地移开目光:“剩几步路,走吧。”
人迹罕至的山间被他日复一日开辟出道路,能容两人并行,陡峭处还有石块堆砌成的台阶。
洛嫣抽回借力的手,主动走在前面,暗暗发誓一会儿不能轻易喊累。
趁她匀气歇息,祝昀摘下箭服,试了试短弓。第一箭飞出两步远,直直坠地,第二箭找回手感,穿透落叶紧钉在树干之上。
“哇。”她被勾得失了躲懒的心思,脆声道,“师父,我们开始吧。用不用扎马步,或者挥拳。”
祝昀诧异地瞥她一眼:“你不用。”
洛嫣反应过来:“因为我体质太弱了。”
“嗯。”他将短弓递了过去,手把手引导她摆出正确姿势,边鼓励,“但你根骨不差,柔韧度也好。”
她被哄得高兴,学着握弓、勾弦、瞄准,中气十足道:“好了。”
说罢,察觉到祝昀后撤两步,话音悠悠传来:“先练着,两刻钟后歇息。”
正想问万一她姿态有误该如何纠正,余光见祝昀薅了把小果子,一颗朝她微微松懈的肘部袭来。
“......”
行,哪里不对打哪里。
洛嫣一遍一遍重复,肩头和小腹被砸得最多,渐渐的,手臂也开始发酸。
原来三十分钟可以如此漫长,她深深吸气,将目光移向箭靶,想象不久后百发百中的高光场面。
等祝昀叫停的时候,她四肢僵硬,背后沁出热汗,惨兮兮道:“我动不了。”
他笑着替洛嫣卷起衣袖,敷上不知名的冰凉药膏,施力按捏。待双臂酸意消退,她见祝昀收起瓷瓶,下意识问:“腿不用吗?”
又是爬山又是罚站,可比手臂酸胀多了。
岂料他面色变得微妙,想是要教训她几句,但不知为何咽了回去。最后闷声开口:“你自己弄。”
洛嫣打定主意做三好学生,道过谢,躲树荫下撩起裙摆。
“......”
祝昀飞速背过身,抽出长剑练习第九式。
刃风强劲,卷起满地落叶。
虽是门外汉,不妨碍洛嫣知晓美丑。她瞧出少年游刃有余,兵器在他手中仿佛滋生了灵性,蕴含着蓬勃力量,但力量为他掌控。
胡乱想着,她心跳莫名加速,按捏腿肚的手也早已顿住。
谁知祝昀同样停下,他快步走了过来,单膝跪地,握着洛嫣的左手把脉。
从她的角度望去,恰巧见到少年发间沾了几枚断裂的叶片,正要替他摘去,右手也被握住。
“为何会突然心慌?”他仰起脸,神色凝重。
洛嫣一怔,愣愣道:“什么心慌,我没有心慌啊。”
说完忽而意识到缘由,瞬间涨红了脸。
祝昀更加担忧,用手背探向她的前额,岂料洛嫣心跳愈发的快,落在他耳中如雷声震响。
“我没事。”她手脚并用推开祝昀,又气又羞,“还有,别用那种看将死之人的眼神看我。”
“可是——”
洛嫣背对着他,耐着性子解释:“不一定是身子出了问题,人在心虚或是恐惧的时候,心跳都会变快。”
祝昀勉强接受这番说辞,顺手将她卷至膝头的裤腿展平,淡淡道:“你心虚什么?”
“我、我哪里心虚了。”
洛嫣声量陡然拔高,刺得他眉心一折,但没有退开,而是问:“那你怕什么?”
“......”
她编不出来,干脆起身,“我们分开练。”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穿过枝叶缝隙,笼罩在身上。祝昀眯了眯眼,唤回洛嫣,告诉她该下山了。
她熟稔地爬上他的背,嘀咕道:“怎么不让我自己走?”
“你刚出过汗,若不快些更衣,容易感染风寒。”
清源村地势高,虽是盛夏时节,除去正午皆算不得炎热。东面山又比村子里凉快,以她的体质的确容易生病。
洛嫣单手揽着他的脖子,另一手挥舞木剑,兴致勃勃道:“方才我练习拉弓,起初很是枯燥,后面练熟了竟觉得有趣。”
闻言,祝昀有几分意外。
只因平日里,洛嫣能躺着便不会站着,娇滴滴的,还爱耍赖。唯独读书练字时显现出几分韧劲,不成想同样适用于练箭。
看来她真心喜欢学东西,无论是学什么。
思及此,祝昀道:“回头教你一些剑招,虽不能伤人,权当解闷。”
“谢谢师父。”她亲亲热热地叫着,打听起,“你小时候从来不会躲懒吗?”
“为何要躲懒。”
他享受掌控力量的感觉,非但不觉得疲惫,反倒像一头饕餮,想不断汲取,直至将所有人踩在脚下。
洛嫣小声惊呼:“变态吧。”
“净说些听不懂的词。”
祝昀把人放下,各自回房沐浴更衣。
而洛嫣摘了短弓,随意搁置在博古架上;又翻找出赤红色发带,将小木剑仔细绑好,悬挂在腰间。
用膳时佩戴着,练字时佩戴着,就连晌午打盹也要搂在怀里。
他心底莫名冒出酸意,偏要动手去抢,硬生生逗得洛嫣睁眼。她语气不善道:“你最好给我一个搅人清梦的正当理由。”
“陪我玩。”
洛嫣不理,翻过身去背对着他,烦闷地说:“我六点起床,晨练了两个小时,困死了。”
原以为他会就此消停。
岂料细微窸窣声后,伸指戳了戳她的腰窝:“送你?”
她回眸一看,是绛色剑穗,上头系了圆滚滚的宝石,晶莹剔透,和绑剑的发带也极为相配。
“据说是我生母做的,谁知道是真是假。”祝昀语气平直,像在讲述旁人的故事,“过来,我帮你系上。”
洛嫣抬臂,不曾上药的肩颈处产生剧烈酸痛,她失手揪住祝昀:“疼死我了。”
“嘶。”他夺回被无情拉扯的头发,提议道,“让祖母帮你揉揉。”
“只能这样了。”
她生无可恋地躺了回去,心想,如果明日罢课,祝昀会不会杀了自己。
祝昀:你心跳好快,是不是要死了?
洛嫣:从哪儿听来的?
祝昀:经常杀人的都知道……
洛嫣:(小声)变态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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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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