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残雪尚未完全消融,又被一场缠绵的春雨罩上了朦胧的水汽。这场雨,淅淅沥沥,一下便是三日。俗语道雨后暖、雪后寒,可今年大寅王朝的春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的依旧是砭人肌骨的寒意,全然不似往年的春暖花开,倒像是严冬不舍得离去,盘桓在这中都城的上空。
城中行人寥落,人们早早便掩紧了门户,围着烧得正旺的炉火,低声议论着这反常的时令。结了薄冰的青石道上,偶有身影裹紧单薄的衣衫匆匆掠过,急促的足音尽数被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雨声吞没。
雨水顺着“积翠客栈”那略显陈旧的匾额边缘汇聚成串,连绵不断地滴落下来,在石阶前溅起一片朦胧的水雾。墨云清有些狼狈地缩在门檐下那方狭窄的干燥处,路上被枯枝划破的油纸伞早已不堪再用,斜倚在墙角,滴滴答答地淌着水。他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怀中那封已被体温焐得温热、却依旧皱巴巴的家书,指尖用力,几乎要掐入纸页——这样湿冷入骨的天气,母亲那缠绵病榻的咳疾,怕是又要加重了。自己初次应试,竟名落孙山,连三甲末位都未曾捞到,弟弟开蒙读书的事已不能再拖,少不得还要筹措些银两……偏偏这雨,似是要下个没完没了。
他心乱如麻,浑然未觉自己已在这方寸檐下站立了将近一个时辰。粗布衫的下摆早被溅起的泥水染得斑驳不堪,肩头、后背也湿了大半,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寒意。唯有身后那只旧书箱,被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未曾沾上半点雨水——那是他如今最值钱,也是唯一的倚仗。
“客官,进来坐坐吧。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
一道清凌凌的女声自客栈内传来,嗓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混杂着檐角滴落的泠泠雨声,格外清润入耳,瞬间穿透了他纷乱的思绪。
墨云清闻声回头,目光正撞进一双沉静的杏眼。那女子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长裙,外罩一件厚厚的青缎袄子,领口与袖边用银线细细绣着几丛兰草,衬得她面容清雅如画,气质温婉。她举止从容,眉宇间少了市井商贾的浮躁与精明,倒多了几分书香门第的娴静与通透,全然不似一个需要抛头露面、经营客栈的商人。此刻,她正捧着一个黄铜小手炉,闲闲地翻看着柜台上的账册,显然是这间客栈的主人。
她朝身旁侍立的青衣侍女微微颔首,示意奉茶,又转向墨云清,温言道:“先生是来应试的吧?听闻今年题目出得颇难,策论尤其刁钻。”语气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既不显过分热络,也不会让人觉得被怠慢。
墨云清心中微讶,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简略地应了几句。侍女已将一盏热气腾腾的粗茶放在他身前的桌上。他道了谢,捧起茶盏,温热的触感顺着掌心缓缓蔓延,驱散了些许寒意。
二人言谈间,不知不觉便从科场文章说到了天南地北。十三似乎对各地风物颇有兴趣,引着话题,从南方精耕细作的稻禾水田,说到北地终年不化的雪岭雄峰;从东海之滨渔民搏击风浪的趣闻,聊到西域商路传来的珍异瓜果与悠远传说。
墨云清家学渊源,虽家道中落,但早年随父亲游历、以及后来独自奔波求学的见闻却不少。起初郁结烦闷的心绪,竟在这不经意的闲谈中渐渐散去,言语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与条理。他注意到,这位十三姑娘并非泛泛而谈,每每都能切中要害,或提出独到见解,或引经据典佐证,其见识之广博、思虑之清晰,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或市井商人可比。
十三凝眸含笑,在与墨云清谈话间,眼中不时流露出赞赏之色,似是对他谈吐与见识的嘉许。待他一段话毕,她轻声叹道:“先生这般才学见识,落榜实在可惜。莫非……是未曾打点周全?”
她说罢,捧着暖炉袅袅起身,走到墨云清对面的位置,优雅落座。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兰芷清香随之飘来。
墨云清闻言,唇角泛起一丝苦涩,摇头讪笑:“姑娘说笑了。墨某家道贫寒,如今落魄至此,连这客店都快住不起了,每日里只为柴米油盐奔波,哪还有余力周旋应酬,去打点那些门路。”他不欲多谈自身窘境,话锋一转,拱手温和问道:“在下墨云清,尚未请教姑娘芳名?”
女子微抿唇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我名阿若,家中行十三,先生唤我十三便好。”
“阿若……十三……”墨云清低低重复了一遍,心头蓦地一动——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他凝神细想,先父在世时,因祖上有些渊源,与太原王家略有往来。恍惚记得曾听人提起,王家有位性情颇为刚烈的女儿,因拒嫁家族安排的魏家二郎,毅然离家自立,三年来未受族中半分接济,硬是靠自己在外面闯荡……依稀记得,那位小姐,正是名叫王阿若。
他正暗自思量,猜测着眼前这位清雅女子是否就是那位传奇般的王家十三娘时,十三已含笑开口,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先生若有意再赴春闱,不如就留在我这客栈备考。小女子虽见识浅薄,但对中都各位考官的偏好、文风的趋向,倒也略知一二,上下打点也积攒了些许人脉。房钱饭食不必急着付,权当是……小女子的一笔投资。”她眼波流转,慧黠之色一闪而过,唇角轻弯,“待先生来日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之时,再还我一笔丰厚的‘登科谢礼’,如何?”
原来这“积翠客栈”,明面上是迎来送往的旅店,暗地里竟也兼营着为寒门学子疏通科场门路的买卖。是为这些困顿的读书人出头,寻一条出路?还是……另辟蹊径,以此谋利?墨云清望着眼前灵秀中透着狡黠的女子,心头忽生出一丝莫名情绪——怎么自己如今一无所有,前途未卜,却好像……被人精准地算计了,还是以这种他目前无法拒绝的方式。
他沉默片刻,终是微一拱手,低声应道:“如此……便多谢十三姑娘好意,墨某……恭敬不如从命。”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绵绵不绝,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两颗刚刚相遇、各怀心思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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