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苏翡回到立雪堂时,齐守希早就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正读着岑夫子新讲的《昭明文选》里的内容,他换了一身月牙色的箭袍,袖口攀着素线绣的精巧花枝纹,指腹在课本上来回摩挲,似乎是被什么疑难词句困住。
苏翡的座位就在齐守希的旁边,她拖拖拉拉地坐下,拿笔,研墨,铺纸后低下头就开始抄,越抄越觉得无趣。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苏翡过手不过脑子地抄着,心里又紧张立雪堂的功课进度,暗怨自己,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别把她逼急了,她就去求齐守希。
心不定,字迹也逐渐潦草。坐在她后面的侯珠实在忍不住她一声声哀怨的叹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压低声音探过头去,好奇地问道:“你又被罚抄了?”。
苏翡依旧低头抄着书,说:“不是,我自愿誊写《女诫》一百遍的。”
侯珠是侯尚书的第三子,两个哥哥早已入仕为官,侯珠的娘亲在年近四十时才生出这幺子,侯珠和他大哥足足差了十二岁,李家上下对这个晚来的孩子没有什么光宗耀祖的寄托,朝中侯家的人已经够多了,只求他一生平安。可侯珠不知道哪里来的报国志气,不屑作纨绔膏粱之流,立志要把名字写上凌云阁才叫不枉此生,不负年少。
侯珠知道她在阴阳怪气,顺着她的话道:“孺子可教,相信不日《烈女传》也能加上你的名字,传颂千古,做天下女子典范。”。
苏翡见抄得无聊,也想同他聊会天,便回过头装模作样地行了个拜礼,道:“承侯大人吉言,钦点我入册。”
苏翡转身只见侯珠今日戴了新的缀玉抹额,绣工细致,衬得他十分俏丽。
苏翡不禁新鲜起来,问他:“你今日怎么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比我还好看些。”,她又细看了看,瞧出抹额上绣着的连理枝纹,心中有了大概。
苏翡说道:“我记得了,初二是你的生辰,萦萦送你的?好啊,我托上托寻来送你的至味斋冰点盒子,你转手就打赏给下人丫鬟,萦萦送的我看你睡觉也戴着。”
侯珠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微红,一时语滞,说道:“你小点声,萦萦是姑娘。”,转而却又理直气壮起来:“是又怎么了,我生辰就不许她送我些小玩意?”。
何萦萦是侯珠的表姨的妹妹,自小便和侯珠指了亲。何萦萦还有个哥哥唤作何琦。
何家兄妹的父亲在青州为官时因公殉职,母亲吕氏便带着一儿一女回京城娘家居住。侯珠的母亲感怜何家兄妹父去子单,妹妹日子拮据,一直以来对他们都多有照拂。
侯珠接着说道:“倒是你,日日罚抄,你的针黹功夫,可有时间跟上?”
苏翡一脸不服,质问道:“你敢说我绣工不好?”,停顿半晌,只能无奈地承认:“你说得对。”,苏翡没什么可说的,自己确实没本事。苏翡算是上京城会写文章里最会刺绣的,会刺绣里中最会写文章的,属于拆东墙补西墙,都挺勉强。
苏翡虽然本事不行,但总爱放话,她问侯珠:“你喜欢什么,改日我绣一个送你,你就知道我绣工了得。”
侯珠连连摆手:“女子的绣品,岂是能随便送人的?我都知道的道理。”
苏翡细想也是,聊了一会儿后,想起自己还没抄完的书,心中又烦忧起来,忙转过身去继续动笔。
谁知一回头就看到齐守希正站在她的座位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又扫了一眼侯珠,冷声道:“夫子定下的规矩,学堂课时,不得私语闲聊。”
苏翡望着齐守希居高临下的样子,没有回话,收回目光,低下头自顾自地又端正坐姿抄起书来。苏翡真恨自己这没出息的脾性,不管自己有没有有错,齐守希只要这样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她就会害怕服软。
下了早课,午膳过后,苏翡又赶着去上朱夫人的课,课上朱夫人问起罚抄的事,苏翡不害羞地拍胸口保证明日一定,明日一定。
***
子时已过,夜色深深。
伺候的丫鬟岸芷和汀兰早就被遣回屋内睡下,苏翡还在幽幽烛火下奋笔疾书,从早晨一路抄到了现在,边抄边叹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在这夜华如练,月明风清的大晚上抄这些破玩意,肚子还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寻遍整间屋子也没点吃的。
日晞阁齐守希的房里,也是一样的灯火通明。
屏山正在铺床,打着哈欠问道:“少爷还不睡觉?”。
平日这个时候,齐守希早就歇下了,这么晚还不睡,不像他平常的作息习惯。
齐守希看着书,没有抬头:“你回房吧,我再过一会儿就睡了。”
得到应允,屏山应了声好,又叮嘱了几句,重新沏了壶热茶,便回自己房里了。
屏山离开后没多久,齐守希的房门前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抱着灯笼,在门口走走停停,手举了数次又放下,不用见到人,就知道她在门外有多纠结和犹豫。
苏翡来的本意是来求齐守希帮自己抄书的,自己在房里掰着指头算过,一百遍,自己活生生再长八只手出来吧,否则是抄不完的。
可到了门口之后,又不敢进去。
月亮陪着她,吊在墙边,照得道路两边的细竹影影绰绰。
女孩站在门口,最终还是决定回自己房去。自己不争气被罚抄书,左右是怪不到别人头上的,抄不完就抄不完,朱夫人还能把自己打死不成?
真打死了,下辈子再不识字了,免了抄书的苦。
苏翡转身回去的一刻,却听见轻轻的一阵脚步声,随后吱呀一响,齐守希开了门。
他披着一件浅青色的外衫,没有挽发,斜靠在门边,眸子低垂看着眼前单薄的身影。
檐顶灯光和月光同时洒在他的脸上,照亮少年人好看的脸。
苏翡往后退了两步,心虚才稍微减轻了一些,齐守希什么时候偷偷长这么高了?
眼前的人只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肯走,夜风吹得她微微缩了缩身子。
齐守希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人拉进屋里:“书没抄完?”
苏翡微微地哼了声:“嗯”,就近在茶桌边坐下,怀里还紧紧地抱着灯笼和要抄的书卷。
齐守希关上门后,用指背碰了碰茶壶外壁,倒了一杯还温着的茶水给苏翡,说道:“纵使夏天,入夜的风也侵人,怎么外衣也不披一件就在外面乱跑?”
说罢,除下自己外袍披在了苏翡身上。
苏翡抿了一口茶水,觉得这茶寡淡,但夜深也不好再饮浓茶,说道:“你帮帮我吧,爹爹回京了,我不想被朱夫人在爹爹面前参一本。你帮好了,要什么我都给你。”
苏翡扯了扯齐守希的袖口,可怜巴巴的,齐守希低头望向她,瞧见烛光柔柔地铺在她脸上,同在过去无数次见到的那样。
齐守希别开脸,无奈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问道:“抄到第几遍了?”
有了齐守希的应承,苏翡脸上一下挂了晴,赶忙拉着齐守希走到他屋内的书桌,拉开椅子示意他坐下,又替他研墨、铺纸,还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旁边。
安顿好齐守希后,苏翡给自己寻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同他一起抄起书来。
齐守希见她如此殷勤,心里明快,同她说:“这么夜了,你若是饿了,我睡房的桌上还有桂花绿豆糕,你吃一两块,垫垫肚子。”
苏翡“哎”了一声,小跑去拿绿豆糕,齐守希望着她一路小跑的背影,不自觉地舒展出笑意。
齐守希刚着手抄了没多久,眼前就蓦地出现一大块绿豆糕,原来是苏翡把绿豆糕递到了他嘴边。
他看着苏翡放大的脸,有些怔住,一时不知道女孩身上是澡液的味道,还是沾了一身屋外的花香馥郁。
见他许久不动,苏翡又把绿豆糕往前送了送,说道:“吃呀,我手都要断了。”
齐守希轻咳一声,把头转回去对着刚着墨的纸,道:“我不饿,你吃吧。”
苏翡见他不吃,便也没有强求,只转眼去看他抄的书,小心提醒道:“你这个字迹要同我再像些,笔锋太过啦,稍稍再藏着些。”,垂首间发丝无意刮在齐守希的脸上。
齐守希头也不抬,只“嗯”了几声,直到苏翡满意走开。
苏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开始抄起来,一边又开始念叨:“朱夫人也是狠心,百遍百遍地罚我,我早上抄到现在都不能抄完。”
齐守希点了点墨,回她:“早课你本就耽误了,却还侯珠闲聊,中途又睡了一刻钟,兼去分了秦昭的糖莲子,后半个上午只在读夫子昨日讲的古诗十九首,真正花在抄书的时间不到半个时辰。”
苏翡有些心虚:“那,反正入夜后的时间睡觉也是用,抄书也是用,也不算浪费呀。”
苏翡胡说八道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
剪了两次烛花后,苏翡终于撑不住眼皮,伏在案上睡着了,齐守希怕她受凉,帮她把滑落的外衣重新披上,才又回到座位,彻夜赶工抄好了。
第二天一早,齐守希在座位上钓了一个上午的鱼,站起来走了好几遭醒神,夫子不在,苏翡也不装什么正人君子,趴在位置上睡得个痛快,朗朗书声入梦来。
齐守希仿字迹的功夫不到家,还是被朱夫人发现了,苏翡只说是找东市城门口代笔的书生帮忙抄的,梨花带雨挨了三十下手心又罚抄多五十遍事情才算作罢,之后齐守希问起苏翡只骗他说过了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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