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阳县衙
“大人回来得真快。”师爷满脸堆笑地冲向林月夏,将手中信件恭敬地呈给他,压低声音: “这是丞相府派来的人送过来的,属下一接到信立马给您去消息了。主要是怕您不在金尘观内,所以也不敢贸然将丞相大人的信直接寄过去……”
师爷还在喋喋不休,林月夏已经将那米白色信封拆开,这信封是余葆专属的,分青白两色,白色信封一般是属于私事,不那么要紧,但更显亲密。林月夏将信纸抖开,是一封简短的信,字迹正是余葆的,并没有说什么具体事,只是赞他差事办得好,马上就是上巳节了,让他届时去丞相府一聚。
差事办得好?林月夏有点不明白,除了去找过一次了听问符咒的事情之外,罗仙案的进展他从未透露给任何人,但看信中语气,却也不像是正话反说。
林月夏在心中盘算,上巳节离现在还有个十来天,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来这封信?
林月夏将那信放在手中细看,看这字迹运笔沉稳中又有几分跳脱,显见写信人当时心情是不错的,但总觉得有几分不安。沉吟片刻,侧头问正恨不得将一张脸怼到自己脸上偷窥的师爷:“本官不在这几日,有发生什么事吗?”
师爷微微后退,笑得谄媚:“托大人的福,在大人这几月的英明治理下,咱们县一切情况都越来越好,这地里有苗,这河边有堤,山上无虎……不过说起来,那虎皮本说是献给大人您的,结果连皮带肉都不见了,怕是被哪些杀千刀饿疯了的乡民给偷去吃了……”
“老金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依着大人的指示,赵捕头那边已经定案了,榜已经贴了出来,是自杀,自杀。”
林月夏点头,走到窗前,将窗户一扇扇关上:“这几日让你们仔细搜,金家武馆里有搜出什么吗?”
“这个?”师爷似有些为难,用手挠了挠头:“有,也算是有一样吧……”掏出一个有些陈旧的木盒,启开来,大红丝缎绣着五彩花纹,竟然是个四围缀满流苏的盖头。只是当有些年头了,泛着旧意,丝线攢成的流苏也没有光华了。林月夏将它展开来,细看那花纹,却是长篇女书文字,不知为何,虽然他不认得,却也觉得这些字看起来特别眼熟。
“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这个,在一堆绣品什么里面找到的,应该是在金三娘房间里。”师爷道。
林月夏仔细看那绣字,虽是女书,亦看得出字迹清秀脱俗,只是不知内容,也许是临的女书碑帖再绣上字,但是这字迹分明是汉字作风,其中筋骨绝非寻常,而且,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写满女书的盖头,确实很奇怪。
“师爷是哪一年来的奉阳?”
“不瞒大人,属下是奉阳城的老人儿了,自祖辈居住于此。”
“这成亲的盖头上绣女书,可是奉阳旧俗?”
师爷:“说实话,从未见过这样的盖头。早年平民百姓一块红布足矣,上等人家也是用的花鸟祥纹,说实话,这女书是下层文字,有钱的上等人家都习的汉字,这样的盖头更是闻所未闻。”
“师爷可认得这上面写的什么?”
“大人抬举,当年在奉阳能认得这些字的人,怕是都和罗仙一案有牵连,哪里能活得下来。”
林月夏沉吟:“师爷常居在奉阳,可对金家姐妹有了解?”
“这个,”师爷挠了挠头:“因为她们都在金家镇上,离县城不是那么近,也就不是很了解,不过怎么说呢,金三娘本就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美人儿,多少都知道一些,三娘呢是个娇滴滴的美人,金六娘的话,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加上因为容貌有残疾,总是低着头,让人见了也记不住,不过老金还有个儿子,叫金鹏,可是他亲生的,金鹏有一身好武艺,力大无穷,有金鹏在,那金三娘虽美貌风流,却也无人敢打她的主意。”
“金鹏?为什么此次案中没人提及?”
“这个啊,因为去年金鹏就消失了,说是护送金三娘上京时失踪的,许多人都说他是拿着他老爹给的盘缠带着娇娘私奔了。因为这件事,那老金很是消沉的。他们走了这么久了,镇上再无人见过,想来和这次案子当是无关的。”
林月夏皱眉,知道了那符咒的内容,他开始怀疑金六娘在这其中可能是个小角色,而这金三娘倒可能在这次罗仙符咒事件中地位更高。
他当然知道余葆遇刺和罗仙教无关,可是,余葆对罗仙教的重视以及对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的执念,令他生了疑惑,还有燕亭洲亲自跑到奉阳来的目的……
想要把事情完全弄清楚,恐怕还得找到金鹏和金三娘才行。
“好了,本官知道了,很晚了,你先下去吧!”看着师爷离开,林月夏关上了房门,又将桌前灯盏吹熄。月光正好,从窗格间照进来,正照在那红罗盖头上,林月夏将那绣纹拿起来细看,又将桌上那写着余葆字迹的信封拿起来看,虽然一行一草,写的又是不同文字,但是那运笔方式很是相像。
郝大嫂家西南小楼
小青看了周舒一眼,看到了她眉上依稀的伤痕,也没有流露出什么怜悯或是歧视的感觉,甚至似乎连热情都没有,勉强笑了下:“我正要睡觉了。六娘妹妹吃饭了吗?”她看上去有些疲沓,整个人不太有精神的样子。
周舒答吃过了。
小青点了点头,“那就好!”
周舒本来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说,结果她就……直接躺下了。
高妈看她这样,叹口气:“小青小姐,大嫂命你的那些……”
小青已经把头扎在被子里面了。
高妈叹了口气,只好转头对周舒道:“你要不先把这里归置归置,待会就睡在这旁边的铺盖上吧,被褥什么都是现成的,明日小青小姐还要做早课,早些睡倒也无妨。”
“早课?”
“是的,大嫂请了城里最好的舞蹈师傅、工笔画师傅、刺绣师傅来教导小青小姐,只是……”高妈忧心忡忡地看着一旁的书桌,周舒也往那边一看,只见那边有一把十分破旧的乐器,仔细看是把胡琴,倒扎在地上,笔插里的一扎笔看上去大部分都是簇新的,根本没用过,桌面上散着纸张,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些字,那字写得比周舒的毛笔字都丑。
高妈咬了咬牙,到底没说什么,退了出去。
周舒以为小青此时会从被子里钻出来和自己说几句话,然而,并没有。
她舒了一口气,取了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冷茶给自己,一线冰凉刺激她的咽喉,身体耐不住,终是又咳了一阵,喉咙里阵阵血腥。白天支撑着自己的那些信念一瞬间卸了下来,瘫坐在床铺上,似乎是太虚了,身体飘乎乎的,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深又很浅,周舒睁开眼,眼前依然是夜晚,夜晚的木屋,一扇窗,窗下是一张桌子,桌子样式古朴,镶着螺钿,桌面上放着小巧精致的铜制油灯,一副妆奁,盛着胭脂水粉的小盒子恣意地打开着,一旁是绣架,绣的却不是鸳鸯牡丹之类,而是金碧辉煌的宅门,看上去气魄非凡却并不是完成品,一旁露出线描的底,看上去像是描摹的前朝名画,绘的是王府之类的地方,整个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淡淡雾气,显得屋内十分阴森,连那脂粉香也显得有毒似的。
“……姐姐、姐姐,没了你我怎么活得下去,没有你的看护,我不是被他打杀了就是被他发卖了,求你带我一起离开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乞求,这声音像她又不像她,像她之处在于音色,不像她的地方在于说话的那种怯懦和绝望。
她想要看清楚对面坐的那个“姐姐“,然而却看不清,只看得到一双颤抖的手捧着脸,漆黑柔顺的长发披下来,衬得那手白皙柔软得触目惊心,指尖上缠着点白纱布,几乎要和那手一样白,却浸出血色,指缝间闪闪的都是泪水,将那晕出血的地方复又润湿了,那女子嘤嘤哭了会子:“傻丫头,我们两个不过是别人掌中的玩意儿,又如何能做得自己的主张?我此次进京何尝不是凶多吉少。”这个声音软糯中夹杂着沙哑,更多是绝望,让人闻之心碎。
“那我们怎么办?”周舒听见自己哀求中不住吸鼻涕的声音,怯懦而充满恐惧,她再次确认,这声音绝不是她的,这是身主六娘的 。
“六娘、六娘……”周舒觉得脸上痒,睁眼一看,高妈正看着自己,见她睁眼,脸上堆笑:“嘿,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你也这么能睡!”
周舒只觉阳光刺眼,想来刚刚竟全是梦,她揉揉眼睛,睁眼坐起身来,猛地起身让她眼前一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然而小青已经起来了,白色暗纹丝中单外罩着一件绿色牡丹纹锦袄,披着头发坐在桌前,正拿着一把梳子梳着那一头青丝。
白日里看她和夜里全然不同,虽也是个美人,却因为没了夜的滤镜,不再惊艳。皮肤质地虽好,却并不白,而是健康小麦色,颧骨上还微微有几点麻,整个人就显得没有昨夜那么仙,嘴唇形状肿肿的,带着微嘟,看上去娇憨,但形状太过圆钝,显得有些乡土,睫毛虽美,却似乎太浓密了,以至于有些沉重,将眼皮子拉扯得有些耷拉,她当然是漂亮的,却是不精神的、土气的、呆呆的。
“既然起来便别发呆了,待会若是大嫂过来看你这样,少不得得生大家的气。我们这里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虽然姐妹相称,说到底小青小姐是主子你是仆人,除了伺候小青小姐,这屋里的活计你也是要做的。”高妈指挥周舒道。
周舒连忙把床铺收拾了放在一旁的木箱里,这才看清楚自己躺的地方其实是个宽大的竹床似的长椅。
小青话少,却不是什么难搞的人,见周舒这边厢手忙脚乱,自己便加快了速度梳头,这发型不复杂,顶上梳螺髻,下面留下两缕,披放在脖颈两侧,看上去倒是十分适合她。
周舒身体发虚,加上干家务并不是什么能手,对古代的这些东西的收纳制式更是不怎么明白,高妈对她干活的能力似乎很绝望,只道:“这些就先这样了,你先去给小青小姐打扮吧,大嫂说了,就按照你以前打扮你亲姐姐那般。”
打扮亲姐姐?
周舒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高妈没注意到周舒的微表情,扭脸看到小青从妆台前起身,正要走到桌前要把胡琴拿起来。
高妈蹙起眉头来:“姑娘又偷懒,妆也不施,钗环也不戴,整日介就知道抱着把破胡琴拉,让大嫂看到还不得生气?”小青顿了顿,将胡琴放下了。
又对周舒道:“六娘也别愣着了,快去给小姐整理打扮。这是小青姑娘平日里用的,都是上好的,这是莲娘让我新送来的一大盒呢,说是你会用。”
周舒将小青原来用的那盒胡粉拿起又放下,这个太白了,和小青肤色隔着几个色号。在高妈新拿来的盒子里选来选去,选了自己在山上花庄里用桂花和大米粉磨成的香粉。
“呀,这是什么粉呀。颜色委实太深了些!”高妈惊呼。
周舒倒是觉得这颜色很适合小青的肤色,她将这粉在小青脸上薄薄匀上一层,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遮瑕力虽不够,却有种雾面哑光的感觉。
周舒又在偏梅子和偏橙色的两盒胭脂里取了偏橙的那一盒,用手指蘸取,既用作眼影,又用作腮红,少次多量在小青眼皮靠后的位置和笑肌上涂抹晕染,她身子略后仰,看看效果,低头取了口脂盒子拿在手上,似有几分为难。
小青的五官都挺漂亮,只这嘴形状太过圆钝,看上去略乡土和憨,失了精致感,周舒想要给她画个唇线。
她下意识地四处张看,就看到一旁书桌上的笔插里有那种极其细的毛笔,想来是画工笔画用来勾线的,周舒走过去取了来,沾着口脂在小青的唇峰处略略晕出海鸥线,再用手蘸取口脂为她薄薄涂满整个唇瓣。
再看小青,整个人就没有了土气,菱角分明的嘴唇显得精致,眼皮上和腮边的胭脂让原本的无精打采变成魅惑和慵懒,一下子风情万种起来。
只是,虽然妆容好看,但是也要发型衣着来凑,她走到身后的衣箱前,选了一件秋香色滚藕荷色边的出风毛比夹,给小青换上。衣服和妆容脸色相称,小青整个人鲜亮高级了起来。
高妈虽然觉得周舒化妆的方法有点不一样,跟时下流行的雪肤樱唇的路数不太一致,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小青焕然一新,美貌显得更加独特和出众。
高妈惊呼:“哎呀呀!六娘这手艺可不一般呀!小青小姐可不像是换了个人吗?你们先等着,我让大嫂过来看看!”激动不已地调转身子跑了出去。
倒是小青面对自己现在的样子,十分冷静,只是垂下了那浓密的睫毛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样反而让周舒更好奇了,她从没见过不爱美的少女,越是美的女孩,越是知道美的厉害之处,毕竟要靠它披荆斩棘靠它拨开众人,又怎会不放在心上?
“你不喜欢我给你做的造型?”周舒问道。
小青抬头看她,眼睛闪着疑惑,似乎对造型这个词听不懂,半晌反应过来,轻轻一笑:“没有,很好看,谢谢你。”然后又垂下眼睛,去想自己的心事。
房间里的气氛又冷场了。
“哎呀,我瞧瞧!”郝大嫂高八度的嗓音传来,两个人才从静默中反应过来,周舒站了起来,小青却还坐着。
郝大嫂看着眼前的小青,十分满意:“难怪金家三娘艳帜远播,难怪莲娘不住说你好话,你有这手艺,大嫂我可是得更加疼你才是。小青,你看大嫂给你配的好人,以后你在京城大红大紫,可不要忘了大嫂我哟!”
小青顿了顿,顿到大家都觉得十分尴尬之时,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多谢大嫂!给我机会,让我有今天。”
周舒听到这里,差点喷了。
郝大嫂却还是面不改色,望着周舒道:“这孩子真是……哎,就是性子太寡淡还缺根筋,六娘,你虽是妹妹,却比她懂事得多,以后要多关照她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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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红罗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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