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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2章

满宫缟素。

伏隽一身素服,眉眼浓郁,立于高堂,疾声厉色:“阃内之务,天子亲之,储君乃宗庙社稷根本,岂人臣所当窥伺!先帝遗诏在此,还敢夜扣禁门,以臣议君,僭越继位之事,你想做赵高矫诏,也得先等我死。”

“武帝赐死钩弋夫人时所言‘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外戚权臣干政之祸,殷鉴未远!”萧妙挈素手一指:“你伏隽狼子野心,挟幼主篡权,我怕我再不僭越,这便不是我萧家的天下,而是你伏氏的了!”

伏隽冷笑道:“天地昭昭可鉴,我若有不臣之心,当即刻七窍流血肺腑溃烂而死!”

话音刚落,伏隽便觉得胸中血气翻涌,本以为是急火攻心,不是大事。轻咳两声却止不住,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言喻的剧痛,伏隽一手虚掩口鼻,望向珠帘之后镇静如常的伏明。

明儿……明儿杀我?不,不是她。最后眼前闪过的,是萧缓病中阴沉的面孔。

“除了遗诏,先帝还给了你什么?”皇后寝殿中,淡淡扫完遗诏的伏隽抬头看向皇后。

皇后垂眸不去看他,最后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伏隽喘息不止,从梦中惊起。冷汗几乎渗透了衣衫,胸口的剧痛犹如附骨之疽,意识已然清醒,痛苦却如抽丝。

发丝被汗湿,凌乱地垂在一起。伏隽仿佛感觉口鼻依然被鲜血沁满,不禁干呕了几下。外间侍奉的持墨闻声点了油灯,披着外衣在木屏风外问:“公子?”

持墨进来低声道:“这两日夜半公子总是梦悸,食欲也不振,要不要小的带牌子进宫请太医署的太医来看脉?”

伏隽不答,只问:“几时了。”

“刚过子时。”持墨想了想打更人刚报的时辰,“离寅时还早着呢。”

少年用发绳拢了头发,坠成松垮马尾搭在肩前,将外衣披在身上,起身踩上靴:“拿只烛台来。”

伏家家祠。

伏家在长安的家祠里原本只供了伏隽祖父母、几位侧老夫人的牌位。后来伏隽从琅琊老家搬来长安住,又将父母的牌位请了过来。

先考伏公讳伦字良铮位,先妣伏杨氏讳令位。子伏隽伏明立。

伏隽将父母的牌位用净布擦了干净,放回原位。

后来萧缓继位,伏明称后,皇帝将伏皇后父亲追封燕王爵,母亲追封为懿夫人,实在僭越。此事一出,尊荣不知有多少,倒叫伏氏兄妹的名声更臭了几分。伏隽一时不知萧缓本意是不是要他死谏在大殿上。

他给父母燃了三柱清香,供在小香炉里。然后跪坐在案下薄垫上。用着烛台上亮着的豆大火光,在家祠里静坐。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廊外有轻轻浅浅的脚步声,祠堂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露出一只忧愁的眉眼来。

伏隽微微偏过一点头,只听门外人推门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柔柔地说:“哥哥……”

伏隽叫伏明给父亲母亲叩了几个头,少女乖乖照做了。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裙,头发有些凌乱,跪在薄垫上的身影小小的一团。

伏隽把身上的外衣披在伏明身上,少女将薄垫凑过来,两人挨在一起,伏明将披上的外衣分了一半又还给了伏隽,感受着对方久违的温暖。

“这么晚还不睡觉,明日眼睛要红了。”伏明缩在伏隽怀里,露出带着小小发旋的脑袋,伏隽低下头,就能看到妹妹纤长睫毛上要掉不掉的泪珠。只是没有问,轻轻用指节楷去了。

感受着哥哥的怀抱,伏明安心了许多:“做了噩梦。”她更贴近伏隽一些:“梦到我在一个都是雾气的地方,有一个仙人,给我看一面镜子。镜子里是我不认识的地方,看到了哥哥浑身是血,没有声息了。”说着说着,眼泪又落下来:“梦里我一直在哭,却怎么也出不去……”

伏隽听完,心里难说是什么滋味,只知道心疼的厉害,他揽住妹妹的手更紧了,脸颊抵住伏明的额角,柔声哄道:“你是太想哥哥了,你日有所思,就梦到我了……是不是?”

伏明噙着泪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她抬起那张年幼却初显绝色的脸,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伏隽:“哥哥呢,怎么也不睡觉。”

这种情况下,哥哥会跟你说他想爹爹妈妈了吗。

伏隽低低地“嗯”了两声,才缓声道:“在想你的婚事,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所以……来跟父亲母亲说说话。”

伏明神色瞬间有些难看,很快又变了回去:“那……那爹爹妈妈怎么说?”

“还没问。”

“……怎,怎么问?”

伏隽一本正经道:“传闻商周时有占卜之法,取龟之腹甲,钻凿小孔。卜时奉甲于火坛,火灼小孔,甲上现纵横之纹,是谓“兆”,便是鬼神所示之象。如何,现取甲来,就这样问。”

伏明眨了眨眼,觉得幸好不是见鬼地去问。她放下心来。

伏隽看了伏明一眼,觉得自己并没有诙谐的天赋。

“怎么突然,突然说我的婚事呀……”伏明后知后觉地红了脸,把脑袋垂得低低的。

伏明年已及笄,寻常官宦人家的姑娘,此时应当说好媒,定了婚。昨日大伯母闪烁其词地同他讲,给明儿相看了陈家公子,门第不配;李家公子,才华不堪;王家公子,德行有亏。总而言之满长安城竟是找不出一位可堪相配的。

伏隽本想说,先前两位堂姐出阁时,不曾见伯母你如此审慎呢。多年的修养让他忍住了。

大伯母素无主见。她的意思,实则是大伯的意思,想叫伏明做他们攀附皇室的梯子罢了,只是不敢明说,才旁敲侧击。

伏隽只敷衍了一句父母早逝,明儿婚事理应由伯父伯母费心,便离开了伯母的院子。

伏隽便坦然将这事告诉了伏明:“你的婚事要先问你的意思。明儿,无论你喜欢,哥哥可以为你做主。”

前世伏隽问萧缓愿不愿意娶他的妹妹。

萧缓那时候还不是太子,坐在灯下看不清面孔,语速很缓,欲语还休:“我非良人。”

彼时伏隽不懂他言下之意,只想着萧缓应该是可堪托付之人,全长安城,没有比萧缓更俊的模样,更贵重的人品了。多年患难与共,形影不离,伏隽自认深知其心性,也相信他不是登临九五就变心的人。世间男子多有真心,然从一者稀,伏隽只想妹妹能得此一人。

前世的萧缓,的确做到了,不论是住东宫时,还是入主建章后,身边唯有伏明一人。

萧缓子嗣缘薄,明儿嫁给他八载方得一女,取名怀章,出生便受封长公主,赐封地竣仪。怀章出生时,明儿难产,实在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侥幸偷了一条命醒来。

爱屋及乌地,伏隽对怀章也分外疼爱。若是明儿熬不过那一次,怀章就是她在世上唯一骨血,如何不疼,如何不爱?

父母走后,他就是伏明唯一的倚仗与至亲。明儿性情柔顺到几近懦弱,年幼被族中姊妹们欺负了,都不会跟他讲,一个人偷偷地在父母牌位前垂泪。被族长惩罚时,也只有明儿会给他送食水、为他在族祠外哭泣,为他求药,趴在他床边,泪落不止,说着,哥哥好起来,哥哥不要死。

所以即便,即便她想要我死。伏隽想,即便她想要我死,我也不能不爱她。

伏隽不再敢看伏明,只道:“想嫁谁都可以,不嫁也无妨。明儿要是想一辈子都做姑娘,回琅琊老家去,给你建一方别苑,跟父亲母亲……”伏隽越说声音越小,终至不闻。

伏明破涕为笑:“嫁皇帝也行吗?不嫁了做姑子去也可以吗?”

话音落,少女见到她兄长眼中露出浓郁得要溢出的悲伤,揽住她肩头的手骤然攥紧了些:“陛下……陛下是可以做你祖父的年纪了,别瞎说。想做姑子,也随你的意思,扶青山上建个道观,清静也雅致。”

“我随口一说,哥哥想得这么远。”伏明语气轻快起来:“伯母说,要是哥哥来问我的意思,就说我想嫁大殿下,这样哥哥一定能为我做主。”

“他非良人。”伏隽思量万分,却怕伏明是真的倾慕萧缓,不敢将话说绝:“……哥哥是问你自己的心意,若是你是真心悦之,此生不悔,我……我当然为你提亲。”

上一世伏隽未曾问过妹妹的心意,就自顾为她定下终身。

死前才知道,伏明生下怀章之后,帝后便犹如陌路之人,相逢难言一句。

如此看来,萧缓,实非良人。

夜已然深了,伏隽带来的烛台燃得见底,烛火跳动,一圈活泼的光辉映在伏伦与杨令的牌位上。

“时辰太晚了。”伏隽说:“捧砚在外面,跟她回去吧。”

伏明往他身边凑了凑:“如果我嫁给陛下或者大殿下,会对哥哥的仕途有帮助吗?”

伏隽觉得心里一噎,喉中几乎难以发声。他没回答,只是唤捧砚来:“送姑娘回房休息,别再叫她深夜出来了。”

待到烛火完全熄灭,伏隽才从家祠里出来。双腿跪的酸软发麻,腰背也疼得不像样子。少年看看天边泛白的景色,恍觉自己又熬了一个通宵。

寅时未过,曹内侍便来敲伏宅的门。持墨乖觉,知道曹内官常常此刻来送早膳,早早在门口候着,等到曹内官领着一队小内官进了伏隽的院门,伏隽刚扶着廊柱回来。

“二公子,您这是……”曹内侍见伏隽憔悴的神色,领口大片大片濡湿后干了的痕迹,只恍了一瞬,忙命几个小内侍:“还不去伺候二公子穿衣洗漱?都长点眼色。”

伏隽只来得及瞪了还在一旁嘿嘿傻笑的持墨一眼,就被迫进了房。

洗漱一番出来,曹内侍才将几个托盘里呈着的衣物奉了上来。伏隽摸了摸柔软的布料,手指捻了捻锦缎:“这个节气穿夹的?”

曹内侍笑:“这不是给公子春狩预备的两件射服吗。上林苑建在西边山里,夜间很是寒冷。穿的厚了,怕公子不好活动,薄了,殿下担心公子受凉。这衣裳是夹薄棉,暖和却轻便,穿着去春狩正合适。”

伏隽看向其他呈布料的托盘,曹内侍见他注意别处,介绍道:“这是宫里新织的布匹,各样制了一件春衣。殿下说公子现在是长个子的年纪,恐怕去年的衣裳,今年穿着紧了,所以做了几件送来换着穿。另几件样式艳丽些的布匹,殿下也命人做了几件裙装,是给府上三娘穿着新鲜的。”

三娘就是伏明。

伏隽点点头,叫持墨把几件给妹妹的衣裳收好。自己换了那件绀青色的射服来穿,一上身就能感觉到料子的不俗,是他前世穿惯了十几年的布料。

衣服是圆领的制式,衣襟绣了云纹,配了崭新是躞蹀带和软革做的护腕。

持墨正打理自家公子要带去上林苑的行李,被曹内官叫止了:“持墨小哥不必忙了。公子的行头长门宫有得安排。”他转向伏隽,恭敬道:“殿下已经在宫中准备与陛下出发了,公子既收拾好,咱们便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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