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的脸噌一下烧起来,两臂开始推拒:“放我下来!”
檀栾有一时呆愣,那漆黑如镜的眼珠里,满满倒映着少女的嗔态怒色。他嘴角略弯了弯,很快又收抑,依言将她放下:“公主务请小心——臣适才冒犯,实为无意之过。”
她正身站定后,心里一股烦躁,也不顾礼仪,径直跺着两只脚,道:“你的贺辞还有多少?快快说完了,本宫还有要事处理。”
“那么,臣直说最后一句吧。”檀栾垂下了头,复又抬起,目不转睛地向她凝来,“恭祝公主殿下,如日之穆,如日之耀。如金枝之联翩,福寿无极。如玉叶之迢递,喜乐无穷。”
口吻郑重而且真挚,昭阳完全愣怔住了。
咸池宫有一处偏殿,正建在温泉眼上,是沐浴的汤池。此泉含上等矿物元素,可以洗涤脏腻,滋润肌肤,凡有疹疥疮癣,瘙痒寒湿,一触即灭。
昭阳“嗵”一声跳进了铺满花瓣的温泉水,不知是水的温度,抑或血液汨汨流动,心跳得极快。她游动了两遍,奇怪,脚上的痒感并无缓解,便翻过身,翘起一只玉白的脚丫,伸手往脚心“刺棱刺棱”抓起来。
她嚎啕:“好——痒——啊——”
“哎呀,可别抓了!”云栽示意金缕玉棱一齐拦住昭阳,自个儿抱起她的脚丫,仔细地瞧了一瞧,“您身上没有虫子,倒是脚心有一道血印,八成是让葎草进了您的靴子啦!”
珠颗和翠翘在一旁蹲着,扒拉那一堆被昭阳换下的男装。珠颗捏住一只花斑瓢虫,翠翘举起靴子抖啊抖啊,掉落一张绿油油的掌状叶片:“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葎草!”
昭阳挣了几下,都挣不脱,急道:“云栽你快松开,我好痒,我怕我不小心踹到你!”
云栽仍然牢牢抓着她的脚丫,觉得有趣,也不那么严守尊卑之分了:“叫你一直抓还得了?葎草遍体生着毛刺,一扎进肉就断在里面了,所以你会痒得难受。你越抓它,它陷得越深,只有用药膏,才能解痒。”
说着,她扬头向一边呼唤,“露种,露种!药匣子取过来没有?”
“来了来了!”露种取来了一个玳瑁螺钿匣子,里面盛着一排白玉管子,飘散出一股芳菲的药香。
云栽低下头翻找一阵,每根管子都用金丝细细镶着药物名字,她从中挑选了一根:“举着灯笼!”
露种把一盏灯笼高高地举起来。
云栽对着昭阳的脚丫,啪一下将药膏糊了上去,昭阳感到一阵湿漉沁凉,非常舒服,不由喘了一口长气。糊上药膏之后,云栽剪下一块白绫为她包扎,吊在温泉边缘上。
昭阳死死地扒住温泉边缘,好教自己不滑进水里,脸上叫水汽一蒸,愈发红彤彤的:“好了没啊?”
“好了,你就这么吊着脚泡一会儿吧,睡着了也没关系,我们待会儿再来叫你。”云栽将玳瑁螺钿匣子盖上,交给露种收起,两腮含笑,却又略带嗔怪地看来,“好好的正日子,跑出去撒什么欢,上次的肩伤才好,又添脚伤!”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临走前撂下一句:“金缕,玉棱,你们留下看着公主,别让她误了晚上的夜宴!”
两个被点名的宫女答应了一声:“是。”
昭阳瘫着两手吊在温泉池里,头朝后一倒,恨恨道:“岂有此理!”
金缕与玉棱相视一眼,会心而笑:“公主别生气了,今天齐王、鲁王、燕王、晋王、滕王五家王爷,并夔国公檀府等六家,台定侯傅府等七家,都送了寿礼过来,我们一早就挑了三件有趣的贺礼,喊人搬了进来给你解闷呢。”
一件是玉石葡萄盆景,红玛瑙,紫水晶,黄蜡石,粉的绿的岫玉,果实累累,晶莹鲜艳,枝干苍穹,葱葱茏茏,寓意富贵吉祥,多姿多彩。虽都不是名贵玉石,但创意新巧,一串一串,璀璨琳琅,煞是好看。
一件是小型的神仙宫阙,共有五层,金碧辉煌。金的是琉璃瓦行,碧的是额枋、斗拱的彩画,梁柱全部漆成朱红,正中是一重重楼台、殿宇,廊庑串连,缀着琪花瑶草、华灯宝炬。整体由榫卯相接,巍巍矗矗,十分堂皇。
最后一件,是整二十二群仙祝寿的人物,通体丝绢扎作。群仙髻鬟飞扬,发无一定之形,缭绕似云,盘曲似龙,飞龙、游龙、伏龙、潜龙、戏珠龙、出海龙,各具翱翔飞舞之势;身上锦衣绣裳,石榴红、银红、石绿、蟹壳青、鹅黄、月白、天蓝、烟灰紫,诸色交相辉映;手中执持物事,或是凤箫鸾笙,或是金瑟玉笛,或是蟠桃菌芝,更有一双花卉松竹华盖张于左右。无论眉目口鼻、抑或模样身段、甚至非常微小的珠缨宝络都做得清楚细腻、恰恰合适,一个个无风亦似飘飖,看上去总有空中徐徐而行之错觉。
昭阳原本远远地看,后面划着水一点点靠近,又再细细地看。一个仙女擎着五色牡丹华盖,一个仙女举着翠色斑竹华盖,牡丹重葩绣囊,斑竹叶细枝劲,都精美雅致到了极点,她不禁咂舌:“难为人工做得出来!”
金缕和玉棱在她的身边嘁嘁喳喳:“公主瞧瞧那宫阙,瞧瞧那仙女,大小是不是正合适?到时候我们把仙女摆列进去,不知道多好玩呢!”
昭阳点头称赞:“确实是新奇别致,不枉我从上林苑拔了那么多花做赏礼。”
众人皆知,太平公主大事搜求珍奇牡丹,移植上林苑,层层种养,充满广厦五楹,其收藏之富,可谓空前绝后。
她想她侍弄牡丹多么精心,从前都是将花围遮,不许旁人偷窥一二,如今却将牡丹分发出去,也算是将春色播散人间,为她李唐挣一个好名声吧。
昭阳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金缕玉棱说话,渐渐就睡着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金缕玉棱已替她洗好了头发,整个人都裹进一件丝绸长袍,送到惯常梳妆的西偏殿,翠翘和珠颗一早在这儿等候了。
翠翘先拿一把玉篦子将她的头发细细地篦过一遍,珠颗则拿一个铜矬子给她矬着十只手指的指甲。在做这些工夫的时候,她们聊起了早上的事情——“公主,您不知道,檀郎一走进来,整个广场的人都看呆了!”
昭阳眯着两眼,掩口打个哈欠:“啊,他有没有单独跟谁说话?”
翠翘和珠颗对视了一眼,觉得好笑,她们都以为公主多少是有点吃醋了。
玉棱往角隅的香炉里添了一粒香饵,插嘴道:“没呢,说也奇怪,檀郎下了廊道,人还没走到广场,就不知叫谁招走了,一直等到吉时快过去,他才现身的。”
昭阳一下睁开眼睛,警醒道:“那个招走他的人是谁?”
“不知道,我们都没看见,似乎是在一个死角里。”
昭阳陷入了思索:“说起来,今天谢般来赴宴了吗?就是谢相家的四小姐,生得细细瘦瘦的,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
珠颗老实道:“我不认识人,而且,隔着珠帘也看不太清。”
翠翘将密密的篦齿在昭阳的长发里一划到底,闻言立即道:“谢家只来了两位小姐,嫡出的三小姐和五小姐,穿着纱罗裙子的。诶,我们还偷偷讨论她们的裙子好看呢!”
珠颗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她们两个一上来就暗示我把云栽姐姐她们屏退了,接着跟我说,要我为她们做主什么的……”她幽怨地看了昭阳一眼,“其实是让公主你给她们做主啦!可我听不懂,我含糊过去了。”
“做什么主?”昭阳满心疑惑。
“她们说得十分隐晦,我想只有你本人才清楚了,就想着等你回来告诉你,结果你也不清楚,那我更不可能清楚了!”珠颗人总是迷迷糊糊的,口齿却十分伶俐,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她给昭阳矬完了指甲,就把铜矬子咚一声抛回盒子,换成一把小毛刷里里外外地刷试着,“可算好了,瞧你指甲,没一个不劈裂的,哪还有公主的样子!”
这时候,云栽和露种各自捧着一个紫檀大盘进来了,里面盛放着昭阳今夜要穿的衣裳首饰。
昭阳就披着一脊背的漆黑长发站起来,由她们替她穿起了白绫抹胸、金泥簇蝶大袖及长裙,配着一副密滚繁绣的腰封、五色蝴蝶丝绦,复又坐下。翠翘把篦子换成梳子,细细为她结好了一个飞仙髻,又把她的两边长鬓在底部一束,各缀一枚小小蝴蝶儿,人在转身间,蝴蝶的翅膀也索索颤动,越发显得灵媚了。
云栽和露种蹲在地上为昭阳整理裙裾,昭阳在铜镜中细细端详自己,镜中人是一张圆中见方的脸,也不是方,只是骨肉匀停,额上有个发旋,致使刘海儿向两边分开,露出一点朱砂,五官的布置又周正又妩媚。
她一时把两臂伸开,一时合拢在前,最终噗嗤一笑,指点着镜中的自己:“把我打扮得跟仙女似的!”
众宫女嚷嚷起来:“还差上妆呢,上妆你就是真正的仙女了!”
当夜,公主一进殿堂,登时满座的焰火、光灯、宝珠都失了颜色。她缓缓地上步,一簇簇蝴蝶就从裙裾飞起,天地亦随之摇曳。
彼时,她正听见她的父皇在侃侃而谈:“我儿今年送了移春槛?哈哈哈,春这个字好啊!好酒多数以春字为名,郢州之富水春,乌程之若下春,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什么?移春槛是种花的?哈哈哈,花也好啊!采凤李花,可酿换骨醪;采桂花,可酿桂花醑;捣碎莲花,制作碧芳酒;百花糅合,又成了瑞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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