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带着玫瑰经刻痕的葡萄牙银币,成了毓箫的宝贝。陆远用红绳仔细串好,挂在了少年日渐宽阔的胸膛上。“带着,辟邪。”他言简意赅。毓箫珍重地贴身戴着,冰凉的银币很快染上少年的体温。
雅子的信和桐木匣里的“无用浪漫”,被何毓灵珍重地收在卧房的樟木箱里。唯有那枚陆远给的银币,毓箫日日戴着,成了护身符。
一日午后,毓箫放学回来,书包还未放下,便兴冲冲跑到院里的葡萄架下,对着正在看书的何毓灵哼起一段陌生的调子。那旋律清澈悠远,带着一丝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哀愁,如同春日里随风飘散的樱花。
何毓灵翻书的手指蓦然顿住。她抬起头,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在毓箫青春洋溢的脸上。少年微闭着眼,哼得投入,那调子……分明是当年在千岛雅子那方小院里,雅子妈妈抱着毓箫,望着画册里丈夫的樱花素描,低声吟唱的那首故乡哀歌的旋律!只是毓箫哼出的版本,少了几分撕心裂肺的悲怆,多了几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清澈和……希望?
“姐,好听吗?”毓箫停下,眼睛亮晶晶地问,“我们音乐老师新教的!说是东洋那边流传很广的民谣改编的,叫《樱花雨》。”
何毓灵望着弟弟,仿佛穿过十年光阴,看到了那个躲在雅子妈妈和服后、用敌视目光瞪着陆远的小不点。战争的阴霾终于彻底散去,连这浸透了血泪的曲调,也在和平的土壤里,被新一代的孩子重新唱响,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她放下书,没有回答,只是唇角微扬,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起来。敲击的节奏古朴奇异,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悠远韵律,竟与毓箫哼唱的《樱花雨》旋律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如同山涧清泉汇入溪流,将那抹哀愁涤荡得愈发空灵澄澈。
毓箫惊讶地睁大了眼:“姐!这是什么调?和《樱花雨》配起来……好像……好像它们本来就该在一起!”
何毓灵停下敲击,目光投向南方遥远的天际,仿佛看到了那个永远在旅途上的身影。
“是故乡的声音。”她轻声说,清冷的眸子里映着葡萄架下摇曳的光斑,“很远很远的……故乡。”
——
首都音乐厅华灯璀璨,座无虚席。巨大的海报悬挂在厅外:著名旅美作曲家、指挥家何毓箫归国首演交响诗《樱花雨》暨《清平调》。
后台,已过不惑之年的何毓箫正对着镜子整理礼服领结,动作沉稳,眉宇间依稀可见少年时的飞扬,更添岁月沉淀的儒雅。他胸前,那枚边缘磨损的葡萄牙银币依旧贴身佩戴,在演出服的领口若隐若现——那是姐夫陆远在他少年时亲手给他戴上的“辟邪”之物,陪伴他走过异国求学的漫长岁月。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陆远和何毓灵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他们的女儿陆安歌,以及何毓箫的妻子,她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揪揪,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这正是何毓箫的宝贝女儿,小名暖暖。
“紧张了?”陆远拍拍小舅子毓箫的肩,声音洪亮依旧,带着长辈特有的宽厚。
毓箫笑着摇头,目光依次落在姐姐、姐夫、外甥女安歌、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暖暖身上,眼神温暖:“姐,姐夫,安歌也来了。暖暖,看爸爸帅不帅?”他逗着女儿。
暖暖伸出小胖手,朝着爸爸的方向咿呀着。
“暖暖给爸爸加油!”毓箫的妻子温柔地对女儿说,然后笑着对陆远和何毓灵道:“姐夫,姐姐。” 又对陆安歌点点头:“安歌。”
陆安歌微笑着回应:“小舅妈。” 然后走到暖暖面前,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蛋:“暖暖表妹,给小舅舅加油哦。”
毓箫亲了亲女儿柔嫩的脸颊,从妻子怀中接过暖暖,抱着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新建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金辉,一片和平盛世的繁华景象。
“暖暖,看,”毓箫指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川流不息的车流,“那就是爸爸长大的地方,也是你以后要长大的地方。”
陆远也走到窗边,站在妻子何毓灵和女儿陆安歌身边,一同望着窗外。他习惯性地揽住妻子的肩,目光扫过这充满活力的城市,又低头看了看被舅舅抱在怀里、兴奋地指着远处闪烁霓虹的小外甥女暖暖,眼中感慨万千。他侧头看了看身边沉静聪慧的女儿安歌,心中满是欣慰。
“我们那会儿,”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岁月的重量,在休息室里缓缓响起,目光扫过妻子、女儿、小舅子一家,“脑袋别裤腰带上,就为了能喘口气,活下来。哪敢想什么以后?”他顿了顿,目光柔和地落在暖暖天真烂漫的小脸上,又看向女儿安歌,“现在好了……你们这帮小崽子,生下来就能想着明天吃什么、玩什么、长大了要干什么……能堂堂正正地,谈论未来了。”
何毓灵侧头看丈夫,清冷的眸子里漾开一丝暖意。她没说话,只是将手轻轻覆在他揽着自己肩膀的手背上。她的目光也温柔地落在弟弟怀里的小侄女暖暖身上。陆安歌安静地站在父母身边,看着可爱的小表妹,脸上带着理解的微笑。窗外的流光溢彩映在他们身上,也映在暖暖天真无邪的眼瞳里。
音乐厅的灯光暗下,一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的指挥身上。何毓箫将暖暖交还给妻子,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领结,走向他的位置。那枚葡萄牙银币在他胸前沉稳地贴着心跳。
恢弘而深沉的乐章奏响。大提琴的低吟如泣如诉,描绘着硝烟弥漫的岁月、离乱飘零的悲歌。旋律渐渐展开,熟悉的《樱花雨》主题由长笛和单簧管清越地引出,带着挥之不去的哀伤。就在这哀伤即将弥漫之际,一阵空灵剔透、如同珠落玉盘的编钟与古琴之音骤然加入!那声音古朴、悠远、带着洗涤灵魂的纯净力量——正是当年葡萄架下,何毓灵指尖敲击出的、属于异世仙乡的韵律!
两种截然不同却奇妙交融的旋律,如同两条奔腾的河流最终汇入大海,在交响乐队的烘托下,冲破了哀伤的桎梏!音乐变得开阔、明亮、充满向上的力量!那是废墟上重建的家园,是跨越仇恨的理解,是历经劫波后对生命与和平最深沉、最宏大的礼赞!
《樱花雨》的哀婉最终融入了磅礴的《清平调》主旋律,如同涓涓细流汇入浩瀚海洋。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音在寂静的音乐厅里久久回荡。
片刻的死寂后,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爆发!不同肤色、不同国籍的观众激动地起立,掌声经久不息。
贵宾席上,何毓灵靠在椅背,微微闭着眼。陆远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掌心温热。陆安歌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暖暖坐在妈妈怀里,兴奋地拍着小手,小嘴里发出“啪啪”的模仿声。
掌声稍歇,主持人激动的声音响起:“……值此和平与发展成为时代主题之际,何毓箫先生用跨越国界的音乐语言,奏响了我们对共同未来的祈愿……”
何毓灵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盛大的场面,扫过那些为和平乐章而激动鼓掌的异国面孔。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随身小包内层——那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精致的螺钿樱花发簪。那是当年她诞下安歌时,雅子妈妈寄来的贺礼之一。此刻,它仿佛也正应和着音乐厅里澎湃的生命赞歌,无声地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她余光瞥见身边的女儿安歌,那沉静聪慧的模样,让她心中泛起更深的暖流。
掌声再次如潮水般涌来,献给舞台上鞠躬致意的指挥家。何毓箫的目光穿越璀璨的灯光,精准地落在贵宾席上——那里,有他历经烽火、亦姐亦母的姐姐,有他亦兄亦友的姐夫,有他聪慧沉静的外甥女安歌,有他温婉贤淑的妻子和他们活泼可爱的女儿暖暖,有他血脉相连的家人,更有这片他深爱的、浴火重生的土地。他的脸上,绽放出属于这个和平时代、属于归家游子最舒展、最明亮的笑容。
写完了,本文到这里就完结了[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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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清平调里听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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