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蔡府,村民们皆含混过去,或一副敬畏神情,称不知道。
蔡大人的宅子离北坝乡不算远,但官老爷家门槛高,不跟附近老百姓来往。
晓得蔡大人曾是大官,具体做什么的不太清楚。
蔡府大火是好些年前的事了,现在乡里的年轻人不咋知道,有些岁数的也不太记得了。
连说黄稚娘家旧事最多的郑妪及童氏亦说不知。
张屏询问:“两位可知蔡大人为何在附近建宅?”
童氏道:“啊呀,这我们小老百姓哪晓得。本村外的事民妇都不怎么知道。几位大人恕罪,你们应比我们知道得多呀。”
郑妪亦道:“蔡老爷在我们村定无亲戚,他们那宅子不像其他大老爷的庄园别院,有大片田地,若乡里有人租地种,肯定多少知道些贵主家的事。蔡大人家好像只有一座大宅子,没什么田亩。民妇小时候听老人说,那块地原叫苜蓿地,一向没怎么种过庄稼。”
桂淳道:“本村的鸭子如斯美味,蔡大人住在附近,怎能忍住不尝?”
童氏犹豫了一下:“民妇不曾听说村里哪家给蔡府供过鲜食。”
郑妪道:“民妇亦未听闻。若向大府邸供应,必满村知晓。我们所知,唯有他家小公子过来找黄郎中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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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村民回答类似。
“除了黄郎中和他闺女,本村没人与蔡府有牵扯。”
“当年官府查过好多遍。那么大事件,若有牵连,绝不可能漏过。几位不信,再查呗。”
“蔡老爷在南边当官的吧,可能喜欢南方风味。大人们不如去问问小盏坝桥俩村和对岸南坝乡的人,蔡府说不定买过他们的鸭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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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汇集线索,桂淳道:“卑职冒昧,想请教断丞,据说蔡大人是京兆府人士,方才去职后仍在京郊居住。他家又不见什么亲戚,有些奇怪。”
柳桐倚犹豫了一下:“也罢,查案需要,我便将所知告诉桂兄芹墉兄。蔡大人本不姓蔡。据在下所读的卷宗里记录,蔡会幼被雁老公收为义孙。雁老公系仁惠孝皇太后的大伴,告老离宫后,在京郊居住,有两位螟蛉之子,二子亦无嗣,老公遂为他们各收养了一位后人。蔡会是老公次子的嗣子。”
桂淳惊诧:“这般来历应常被人提到吧,卑职竟丝毫不知,惭愧惭愧。”
柳桐倚道:“捕头不必过谦。蔡副使之父与雁老公的长子不睦。据说长子在雁老公面前进谗言,老公那时快过世了,或神智也不甚清明,总之将次子逐出家门。此人颇有豪气,长子不准他姓雁,一文钱家产未给他,他也没争夺。传说离开雁家时,他拔了一棵路边的野菜,曰,「吾本孤苦,幸蒙恩养,今无缘承欢膝下,不过回归原来罢了。便以此为姓又如何。」从此姓蔡。雁老公过世后,长子不准次子入宅祭拜,次子叩首遥拜,在自家披麻食素,守孝三年。时人佩其道义,宫中也听闻此事,赐他一个平民身份,居住京郊,从此姓蔡。义子蔡会亦能科举。长子一脉忌讳他们借雁老公的名声牟利,蔡氏父子便从不提这段因缘。”
之后雁长子一脉默默无闻,反倒蔡会高中科举,所任官职权重差美,若非火难一事,竟可如传奇里先落难后扬眉吐气的故事一般,成为佳话。
桂淳问:“再请教断丞,雁家现在何处?”
柳桐倚道:“蔡副使年轻的时候,雁家便迁去别处了。未有回京兆府一带活动的记录。”
桂淳抱拳道谢。
张屏问:“那位老公公的姓是燕子的燕,还是大雁的雁?”
柳桐倚微笑:“芹墉兄果有留意。雁老公之姓是大雁的雁。此姓乃皇太后所赐。缘何获赐,芹墉兄或能猜到?”
张屏道:“雁来红?”
柳桐倚拱手:“不愧芹墉兄。”
桂淳抓抓后脑:“桂某有些迷惘,恳请断丞和张先生赐教。”
张屏道:“苋菜亦叫雁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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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某年,宫中循例更换盆花,时正有旱情,还是皇后的仁惠孝皇太后说,百姓在受苦,皇上正担忧,后宫怎能悠哉赏花呢,不如把盆花费用拿去赈济百姓。后宫无应节鲜花,一名小宦官向皇后敬献了一盆瑞草,俏丽宜人,原来是一种苋菜,名曰雁来红。既可食用,赏之亦美。皇后大悦,命御膳房近日以苋菜制膳,食素祈福。
数日后,天降甘霖,旱灾遂解。
皇帝与太后褒奖皇后的贤德,世人亦称颂。
皇后厚赏献瑞草的小宦官,赐他从此叫雁来红。
雁来红一直近身侍候皇后,直到皇后成为皇太后,待仁惠孝皇太后薨逝,方才告老离宫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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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轻唏一声:“那么,黄苋苋此名……”
是黄稚娘起的,还是黄郎中?
黄郎中的可能大一些。
他对蔡会的家史了解得蛮清楚。
柳桐倚道:“黄郎中一直以为苋苋姑娘是蔡公子之女,心有恨意,调查黄家在情理之中。”
如此过往,有心查很容易查出来。
张屏沉默。
桂淳又道:“如此,桂某斗胆猜测一句,蔡副使之父改姓蔡,恐也非因路边的野菜。”
更未必像传说那般洒脱。
柳桐倚道:“蔡副使昔年官职不低,家史略做修饰,亦合情合理。”
张屏继续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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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久的供词与村民的回答类似。
「师兄娶宽氏后,竟十分和睦。我们多年不曾走动。宽俭及那座宅院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
谢赋问:「你原以为会闹出怎样的幺蛾子。」
「嗐,那地方出过命案吧,不吉利。宽氏父女一直不搬家我总觉得古怪。住在那不像多有运。死了娘子又疯了闺女。姓宽的给财主家管账,怎会没钱?便是凶宅,真卖也卖得几文,稍添点搬哪不行。他们自己住着,还拉我师兄一起留下,像被绑在某处不得超生的野鬼拉人作陪似的。邪性。这全是我根据听来的谣言自家揣测出的,大人别当回事。」
黄郎中留下后,宽俭做主,把宅院改成医馆,颇兴旺。
「后来师兄把那院子当医馆行医,同村和附近乡里的人常去看病,好像并不忌讳,我觉得我想多了。凑巧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全不太走运。很多事容易攒堆,可巧都赶上了。」
「你真这么觉得?」
「当真啊,不然大人以为罪民还能如何觉得?听说师兄过得还不错我也放心了。之后宽氏给师兄生了孩子,我更放心了。惭愧我也成亲生子,有牵绊,即也更多私心。不敢多与外县那样的人家牵扯。直到宽氏父女相继过世,我与师兄方偶尔互相问候。」
「宽氏生的孩子,即是罪妇黄稚娘?」
「正是。我师兄只有稚娘一个闺女,不是她还能是谁。」
「罪妇之疯症是先天便有,还是后天作成?」
「天生的,跟宽氏一样。这个病代代传。师兄没医好他闺女,万幸苋苋未被传上。也可能这家人连着几代同寻常人婚配,血里的病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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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皆道,黄稚娘没她娘亲好看,也没梨花没发病前那样聪明。
“小时候挺清秀的一个姑娘,文文静静的。唉,草民不敢为罪妇开脱。只是万没想到她会走到这一步。”
张屏三人从村民零星的言辞中拼凑出,黄郎中与梨花成亲后,梨花的疯病渐好,同她娘亲当年一样,平时仍有些恍惚,仿佛三魂七魄不全在躯壳里,但脸上常带笑意。
“不晓得为什么,一有孕,梨花就容易发病。”
童氏道:“她之前……”话突地收住。
张屏肃然问:“黄夫人之前如何?”
童氏含糊道:“没什么,民妇想说,梨花有阵子身体太虚……”
桂淳拱手:“请夫人休因我们三人是男子,觉得某些话不便或尴尬。查案时,吾等仅是衙门之小卒尔,无关男女。夫人们暂把在下看成糙点的大妹子亦可。”
童氏和郑妪笑起来。童氏掩口:“大人这话可真不得了。”
郑妪收起笑意,轻叹一口气:“罢了,讲人是非的过错,我老婆子来背。梨花在怀稚娘之前,也怀过,不过孩子都没保住。”
桂淳问:“听说有女子天生体虚,怀胎后孩子不易活到生产,莫非梨花夫人正是如此?她相公医不了么?”
童氏又佩服看一眼桂淳:“大人懂得真不少。不过梨花不是这样。”
郑妪道:“梨花一怀孩子,就容易犯病。可能是因有孕致心血不足。气血一亏,心智便容易乱。”
张屏问:“黄夫人心智乱后,有什么举动?”
郑妪道:“一阵阵的,认不清人,又哭又叫,捶肚子。他爹与黄郎中又请了人看着她。她发病的时候不一定,这一时还好好的,或突地就不对了。偶尔一个没看住……”
其他村民透露,有一回,梨花怀孕数月,肚子挺大了,她那阵子一直笑嘻嘻的,人也很明白,某日两个仆妇陪她在大宅外走动,一人回宅内帮她端茶水,另一位搀着她,梨花突眼神一变,猛一挣,把仆妇甩到一边,挺着肚子朝树撞去,接连在树干上猛撞腹部,非常邪性。
“若非她相公是黄郎中,那次便一尸两命了。更刚好她出来走动时发病,附近数位乡亲看着,不然那位两个照看她的大姐也说不清。她们是挨着京兆府的某县乡里人家的媳妇,想挣钱,贪他家给钱多才留下,那次吓得脸青白,直哭。第二天全辞工了,说他家给再多钱也不干了。”
讲这事的村民一脸惶恐。
梨花怀黄稚娘时,宽俭和黄郎中想了各种办法,请了三四个仆妇,总算捱到平安生产。
“生下来后,梨花没怎么带过。她看见孩子,要么死搂着不撒手,不让孩子吃喝。要么喊这不是她的孩子,发狂要扔孩子。”
“万幸他家宅子大,单隔出一处小院子,离梨花住的厢房老远,让奶娘在那里带孩子。”
“梨花听见孩子哭都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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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与柳桐倚听到这些事迹皆沉默,桂淳委婉道:“这……不能算日子特别和美吧。”
一个村民道:“不发病的时候挺好啊。笑嘻嘻地,温温柔柔地,像个小仙女一样。”
“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黄郎中是个游方的大夫,失心疯什么的,他见得多。成亲后,梨花唯有大肚子的时候发病。孩子不哭闹,两三岁能在地上跑了,她也不闹了。”
大约因在母腹中存活不易,出生后又总受惊吓,黄稚娘自小就显得与其他孩子不太一样。
瘦小,文静。
她眉眼像黄郎中,不过黄郎中身量不低,稚娘从小即比别的孩子矮,又瘦。
“没她娘亲好看。梨花好端端时很疼孩子,一发病就嫌她丑。稚娘刚生下那会儿,梨花犯病,看见她便嚷,我不要这个丑娃娃,把我的孩子还我……”
柳桐倚问:“她觉得自己还有一个更好看的孩子?”
郑妪童氏与其他村民道,发病时的糊涂话罢了。
“疯话不能多计较。”
“她发病的时候连黄郎中也不认识,问这是哪来的人,抡东西要把黄郎中撵出去。黄郎中就在医馆的厅里睡。”
“她还说自己成仙了呢。”童氏道,“村里一有喜事,轿子或花车过来,她总问「是不是来接我的呀?」”
仆妇有时逗她:“是,是来接你的。”
梨花便急着换衣裳,让仆妇赶紧帮她梳妆打扮。
“我可不能这个丑样儿去。”
仆妇再逗她:“去哪里,见哪个呢?”
梨花甜甜笑开,脸颊嫣红:“当然是去那里见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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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她还把黄郎中当下人呢。问,车轿备好了没有。你家公子怎么还没过来。”
每逢这时,黄郎中便回答,小姐稍候,车轿正在备着,小人这就去催。
“也唯有黄郎中这样体贴了。”
黄稚娘长大一些,梨花发病,笑嘻嘻问她:“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怎么在我家呢?哎呀,真是个小可怜儿,姐姐帮你打扮,别嫌自己丑,不是你的错。长大就好看了。”
黄稚娘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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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虽觉得黄稚娘不像自己的孩子,黄稚娘却其实挺随她的。
黄稚娘长大后,也不爱同乡的少年,而是痴恋上了蔡公子。
张屏问:“宽俭与梨花夫人因何过世的?”
郑妪道:“宽员外身子一直不好,他也有肺疾。因黄郎中医治,病势稍缓解。他过世后没几年,梨花也没了。”
柳桐倚问:“也是因病么?”
童氏道:“怎么说呢,她时糊涂时明白,搁在寻常人身上,生一场气,闹一回架,都要不舒服一阵儿,何况她总这么起起伏伏的,又因……诸多亏损元气。她后来每发病就容易晕过去,最后倒不算受罪。”
梨花过世时,并不像发病,她那几天挺平和,又开心,像有什么喜事,总笑着,恍恍惚惚,望着远方的山峰浮云,有一天她看着天边突地笑出声。
仆妇问她,什么事这么开心呀。
梨花没回答,躺在椅子上,仍瞧着远处笑。
仆妇低头做针线,再抬头时,梨花闭着眼睛,已无气息,脸上尤带着笑意。
“可能真成仙了吧。”童氏叹了一口气。
郑妪亦长长叹息,闭眼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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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过世后,黄稚娘倒是活泼了很多,不再畏畏缩缩,个子也长高了一些。只是一直不像梨花小时候那样聪慧,总显得比寻常孩子钝一些。
黄郎中教她读书认字,稍大一些,她也在医馆帮忙,凡有女子到医官看病,黄稚娘常去招呼。
“民妇去瞧病时,她总端茶水给我,同我说,婶婶你先稍坐,爹爹即刻就过来。民妇有些头胀晕眩的毛病,她记得,还拿我常买的药膏给我擦。唉……”
“那时草民等常议论,黄郎中这个闺女随他,性子好,温顺。哪晓得……”
张屏问:“在黄郎中医馆帮忙的妇人,可有哪位对黄稚娘特别关照?”
村民们一听此问又警惕起来,纷纷说不晓得。
“多是总到黄郎中那瞧病的,顺便帮帮忙。”
“她小时候,黄郎中家仍请的有帮佣。”
张屏柳桐倚和桂淳追问,陪伴黄稚娘的仆妇姓甚名谁,哪里人氏,是否迷信。
村民们继续含糊。
“隔太多年了。”
“真记不住。”
“草民惧内,不敢多看别人家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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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氏与郑妪仍与其他村民口径一直。
“非民妇搪塞,黄郎中家的帮佣经常换。”
桂淳问:“那时罪妇已经神智不清了?”
童氏摇头:“稚娘是遇到蔡公子后才彻底不对劲的,小时候她只是比一般孩子温吞些,反应不快,倒……民妇大胆,并非为她开脱,当真觉得她小时候比一般人文静。反正我们外人看着是这样,不晓得有无在家里发作过。黄郎中家实是因为名声传出去了,一般人不敢过来。后来请的人都不是京兆府境内的,过来后有的说看到了不对劲的事,身上也不舒服了,做几个月就走了。留满一年的都少。”
郑妪再叹:“就是来了后,知道那些故事更详细了,心里不得劲呗。怕鬼的人,夜里看见树影也能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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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村民则说得更玄乎些,照料黄稚娘的妇人和之前在那宅子里做事的人一样,遇到了古怪之事。
夜里看见数道白影在院里飘来飘去。
听见女子的歌声。
睡觉胸口闷,睁眼见一长发女子在半空问:“汝是何人,为何入我家宅?”拼命醒来,一身冷汗,发现胳膊上出现青痕,像被一只手抓过。
……
“有位大姐,胆挺大的,说自己啥也不信,鬼全是骗人的。几个月后,拎着包袱跑路,半个月的工钱也不要了。来时高高壮壮挺富态的一个女子,离开时她自己都像鬼了,脸蜡黄,头发稀得能看见一块块头皮。”
“世间有些事,确实无法定论,得心存敬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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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久供称,梨花过世后,他前去吊唁,藉此机会与黄郎中走动稍多了一些。
「我又劝师兄搬家,带着孩子住到丰乐。县里一样开医馆,能医更多人。师兄说已把那村子当家了,不想走。」
陈久不解,又不是搬去天涯海角,丰乐县城离渠里村挺近,这一带的乡民又挺富裕,家家有骡马,想看病,当天即能到丰乐县。
「师兄说他漂泊多年,总算能在一个地方安家,想长久居住。我说你到丰乐县更可长久居住,连座鬼宅都能当自己家,何不换到更好的地方舒适安家。师兄说我不懂他。我问师兄难道也被那宅子蛊住了,他不顾自己,难道不替稚娘考虑?住在这鬼地方,万一稚娘也像她娘亲……」
陈久一时冲动,话说太直,又伤到了黄郎中。
「师兄让我走,我很不明白,师兄明明通情达理又好性子的人,怎么一到这宅子相关,就跟被换了魂似的,稍逆耳的忠言都听不进。我让师兄好好想想,回心转意了立刻同我说。师兄一直无消息。我后来又去了一次,跟师兄说,他想继续住在这里也行,但若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或突地想搬家了,千万立刻告诉我。」
黄郎中沉默了一时,笑一笑说:“多谢。我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我听到这话真愣了,这才发现师兄和我都变了好多。早已不是当年那两个孩子了。我没再多讲莽撞话,稍客气几句告辞了。之后逢年过节,偶有问候,大约,两三年中有那么一回?直到数年后才稍多来往。」
「数年具体是几年,什么时候?」
「稚娘被蔡副使的儿子诱骗之后。」
「罪妇乃被乡长之子诱骗,巩某已认罪。」
「是那姓蔡的小子先骗了她,正因为稚娘被他骗,才更遭其他小坏种们觊觎。乡间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家名声传出去,便一损再损。」
「蔡副使的公子为何会与罪妇有牵连?」
「小坏种看上一个漂亮小姑娘,不是很常见的事么?他找我师兄医伤,瞧见了稚娘。稚娘打小在医馆里长大,城里都没去过几次,哪见过那些花花招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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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亦一致说,蔡小公子是春游打猎受伤,听随从说附近有位郎中医术不错,才来村里诊治。
黄稚娘瞧见蔡公子,自此痴迷。
“那位蔡公子着实俊俏。村里也有出挑小伙,但天天干活,糙不啦叽的,跟穿锦着缎的娇贵小白脸公子哥一比,像山里的石头对上美玉,小姑娘八成喜欢俊公子。谁不爱光鲜呢。”
“公子哥哪会娶村姑。可,稚……罪妇那时候年纪小,她娘亲过世早,爹带闺女本就不如娘,黄郎中忙着给人治病,常顾不上管她。什么戏文传奇里贵公子爱上穷丫头的故事,她真信了。”
“那姑娘与她母亲一样,认准什么就拧不回来。”
“老话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是撞了墙也不回头,继续撞,非要在墙上撞出一个洞。人哪能跟铜墙铁壁硬磕呢?便把心智撞迷糊了。”
桂淳道:“听闻是蔡公子先引诱罪妇。”
村民反应不一,多是含混敷衍。
“草民并无亲见,不敢乱说。”
“不知她真与蔡公子有什么,还是她一个人想出来的。”
“便是有,男女往来,避人耳目,反正草民没见过。”
童氏也道:“民妇仅知,稚娘常去蔡家找蔡公子,每回都是黄郎中把她带回来。”
郑妪叹息:“黄郎中真应当续弦。稚娘若有个娘亲,不至于如此。”
如此,大多数村民的证词与陈久潘氏的供述便有了出入。
究竟是蔡奂引诱了黄稚娘,还是黄稚娘一厢情愿痴恋蔡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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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道:“丁小乙的娘子说,黄郎中十分照顾她。”
郑妪童氏及其他村民皆神色肃然。
“黄郎中待人和善,绝非那种人。”
“那女子是个可怜人。黄郎中与她绝无瓜葛。”
“丁小乙那人,若黄郎中与他娘子有什么,医馆早姓丁了。”
“黄郎中对梨花真是一往情深,天下少有如此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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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更作证,蔡府出事那天,黄郎中全天在村里,很多人在他附近。
发现稚娘不见,村民们出去找,蔡府已经烧起来了。
“衙门的官爷问过好多遍,反复查证。”
“听官爷说,蔡家的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莫说黄郎中和稚娘,江湖好汉单枪匹马也翻不进他家院子。”
“不是匪寇劫了蔡家么?早已结案,为何再查?”
童氏亦道:“蔡公子到村里来时的阵仗,民妇有幸见过。那些个仆从护卫,三四个庄汉也未必赢得了他们一个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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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卓西德与贺庆佑,童氏和郑妪称无印象,倒有村民说认识。
“两个外县人。看着挺老实,忘记叫什么了。”
“好像是生病了,住在黄郎中医馆,帮着找过稚娘。”
“记得当年衙门查案时,问过这两个人,因有人给他们作证,说全天都在医馆里,蔡府起火后才出村。”
“后来没听到消息了。可能是怕事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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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问:“黄稚娘拜神,受何人引导?”
童氏与郑妪顿时沉默。
其他村民也兢兢不语。
张屏继续道:“此方乡村,定有人先信,引诱黄氏。是在黄郎中在世之前,还是之后?”
村民们皆脸色煞白。
“当真不知,草民绝无邪信,不晓得那些事情!”
桂淳安抚:“休怕,只是随便问问。对了,刚从黄氏家里搜出一个小布人,颇地灵性,是本乡的什么特别习俗么?”
众村民更否认:“本村绝无制偶人行巫蛊的习俗。不晓得她从哪里学来。跟本村,跟草民毫无干系!”
童氏与郑妪亦连连否认。
无论三人如何询问,也没得到更多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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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久亦称不知道黄稚娘究竟如何信邪的。
「罪妇为何会有邪信?」
「肯定是乡间某些人教的。具体是谁,我没查到。」
「为什么引诱她信妖教?」
「起初或是图财?师兄过世前,总算肯把那宅子卖了。怕稚娘母女在别处活不下去,仍让她们住在那村里。换了座小宅子,剩了不少钱给稚娘,肯定有人惦记。师兄让我照顾她们母女,是我疏忽食言了。」
「师兄觉得丁氏是个楚楚可怜的小寡妇,相公跑了,带个孩子,与稚娘将来境况相近。小寡妇改嫁需钱财,她家小院刚好够稚娘母女居住。如此算互相照应。哪晓得小寡妇非凡角,换的那个小院子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如此。”桂淳道,“想知道谁引诱罪妇黄氏信了妖教,便只有问一人了。”
黄稚娘之女——黄苋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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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事不解。”柳桐倚道,“黄郎中若想黄稚娘母女平安过活,最好的办法是把她们托付给陈久,他自己不愿意搬家,为何也不愿让女儿和外孙女搬?”
黄郎中知道自己寿命不久后,做了很多事,卖掉大宅和大多数田产,买小宅,留下足够多的钱供女儿和外孙女花用。托乡亲和陈久多照顾黄稚娘母女。
桂淳道:“断丞说得极是,某也不解,黄郎中为什么不干脆在陈久家附近买个宅子,如此陈久可照顾这对母女,或也没有后来这些事了。”
丰乐县多年前的房价远没有而今高,黄郎中行医多年应颇有积蓄,加上梨花的家产及卖宅子的钱,在丰乐县城买个小宅子不成问题。
陈久是县衙捕快,黄稚娘母女住在临近他家的地方,必无人敢轻易滋扰。
为什么仍让黄稚娘带着黄苋苋住在渠里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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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柳桐倚和桂淳三人将当下搜集的线索归拢一处。
桂淳道:“恕桂某直言,罪妇黄氏这家人,似乎衰得太离奇了些。家传疯病确系一因,这家人的事更处处透着古怪。”
柳桐倚拿出一本册子,提笔蘸墨。
“如此,先把当下之困惑列出,之后再一一排查。”
他先写——
壹,黄氏旧宅数代女子心智失常。
桂淳补道:“男女之寿命好像也不太久。除了罪妇和被杀的桢氏,栾怜儿、梨花,好像都没活过三十岁,宽俭、黄本来过世的时候也不到六十吧。”
柳桐倚颔首,在第一条后补上。「男女寿命不久」,接着写——
贰,宽俭、黄本来为何不搬家。
再来。
叁,梨花、罪妇黄氏皆有不幸遭遇,宽俭、黄本来为何隐忍不报官,未有明显的复仇之举。
肆,黄苋苋之名暗合蔡会家史,黄家与蔡府纠葛是否仅是蔡公子和罪妇黄氏的孽缘。
伍,罪妇黄氏为何有邪信,是否有人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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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写到此,握笔沉思。
张屏道:“黄郎中之前的大宅和黄氏母女后来住的小院,前任屋主皆姓丁。”
桂淳啊了一声:“这段时间总听故事,我竟糊涂了,忘了这个线索。是忒巧。黄郎中生前终于肯把大宅卖了,又买了姓丁的人住的小屋。”
柳桐倚喃喃:“而且,黄郎中是从丁小乙之妻潘氏手中购得此屋。丁小乙的父亲叫丁本富,黄郎中叫黄本来。两个名字中皆有一个「本」字。”
按照陈久的供词,黄郎中之名是他们的师父师母为了怀念早逝的儿子所取。在常村正所讲的故事里,丁本富之名则是系丁本富为证明自己是丁家的子孙,本来应当富。
所以,仅是巧合这么简单?
桂淳一捶掌心:“听常村正的讲述,丁本富好像死得也不太明白吧。”
张屏道:“丁本富与其母曾在蔡府的那块地上住过。”
柳桐倚再接上:“丁家之前是南方人,数代前迁到京郊。蔡副使之前做过两江督造副使,蔡府火难后,荒地归蔡副使之女的夫家伉氏所有。蔡小姐的公公伉监察之前是九江察院的监察。近日先进京,后失踪,再亡于顺安县与丰乐县的交界处,疑似被害。”
他再另翻空页,提笔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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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江南茶商在顺安县一带山间建茶厂,名为应瑞,实为与徽州茶商竞争;
茶商圈地种苜蓿测试土地酸碱,确定是否种茶;
苜蓿地被晋商购入,做驿站养马用途;
朝代更迭时某片苜蓿地易主数次,即是后来蔡府之址。
.
本朝,丁氏,从江南迁居顺安县北坝乡,养鸭为生,住在小盏村;
丁氏,疑似与渠里村安大户争利,在渠里村购地建宅,后又售出;
安氏前赘婿栾生与桢氏购丁氏此宅,改建居住;
栾生母子杀桢氏,纵火烧宅,栾生逃跑,被情妇所杀;
栾母暂住安氏存放杂物的小院,后自尽;
栾生与桢氏之女栾怜儿继承大宅;
顺安县前吏员宽俭娶栾怜儿;
栾怜儿生女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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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盏村丁家婢女被主母逐出,生子丁本富;
丁本富母子居于苜蓿地棚屋;
苜蓿地已易主数次,曾为京城大酒楼正春楼所有;
丁本富在宝丰码头务工,后回到北坝乡,做小船运输生意,常去丰乐县小亭口;
丁本富买下栾母曾暂住并自尽于此的安家小屋;
某女子称一孩子是丁本富之子,丁本富收下抚养,起名丁小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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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本富母子曾居的苜蓿地棚屋又经转售,后被钱御使家购入;
前两江督造使蔡会续弦,娶钱小姐为第三位正妻,苜蓿地为钱小姐陪嫁,归至蔡家;
蔡会在苜蓿地建宅;
蔡会任职两江督造使期间,可能与九江制瓷圣手瓷公子曲泉石有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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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本富身亡,疑死于非命;
梨花疑遭不幸,神智失常;
游医黄本来到丰乐县看望捕快陈久;
黄本来到丰乐县北坝乡行医,遇梨花,娶梨花;
梨花生罪妇黄稚娘;
宽俭去世;
梨花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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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小乙娶丰乐县大潘乡女子潘氏;
丁小乙幼年受伤不能生育,虐待潘氏;
潘氏生子增康;
黄本来常照顾潘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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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会去职后,全家居于苜蓿地宅邸;
九江泉石公子失踪;
蔡会疑似喜爱泉石公子所制之器,宅中有地室小窑,烧瓷器,经常购入草木灰;
丰乐县民卓西德经穆姓老者介绍,在丰乐县小亭口木器厂烧灰,卓西德与穆某曾到蔡家送灰;
蔡会幼子蔡奂游玩受伤,到渠里村找黄本来医治;
罪妇黄稚娘恋慕蔡奂,疑似先被蔡奂撩拨;
蔡奂随从忠秀与丁小乙之妻潘氏生情;
黄稚娘多次去蔡宅,遭门房驱赶;
黄稚娘神智失常;
黄稚娘被北坝乡乡长巩邺之子奸污,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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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会之女嫁前九江监察伉某之子,蔡宅所在苜蓿地为陪嫁;
苜蓿地归伉家所有后,蔡家仍居住在此地宅邸内;
北坝乡坝桥村民徐小翩在黄本来医馆做学徒;
徐小翩、小翩娘、小翩婶同在渠里村赁屋暂住;
丰乐县民卓西德与贺庆佑在北坝乡附近官道摆茶摊;
卓贺二人借宿黄本来的医馆,见过因疯症被关的罪妇黄稚娘;
蔡宅起火;
黄稚娘失踪;
卓西德、贺庆佑、小翩婶,小翩娘,及另一名身份未明的女子一同寻找黄稚娘,到蔡宅附近;
卓西德与贺庆佑与三女分开行动,之后在树林遇见一人,疑是蔡奂随从忠秀,卓贺二人殴打此人后掩埋,拿走此人携带的两个箱子,每人各分一箱;
箱子内有湖上老人及泉石公子之作;
黄稚娘被寻回;
蔡家当日在宅中者皆因火难而亡,一年长者与一年少者被人杀害于蔡府地室小窑,凶手手段狠辣,或与死者有较深仇恨。
忠秀到丁小乙家欲携潘氏私奔,被丁小乙打杀,埋在院中李树下;
忠秀随身保管着卓贺二人所获箱子的物品名单,由潘氏及其子增儿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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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妇黄稚娘生女,起名黄苋苋,暗合蔡府家史;
蔡府火案以晋地悍匪劫掠纵火之因由结案;
卓西德与贺庆佑变卖箱中财物;
贺庆佑开一壶酒楼,卓西德开通达客栈;
丁小乙亡,潘氏携子改嫁丰乐县小豆乡乡民曾栓柱;
黄本来变卖大宅,从潘氏处购入丁本富之屋;
黄本来病故,罪妇黄稚娘与其女黄苋苋居于此宅;
丰乐县捕快陈久疑似暗中照顾罪妇黄稚娘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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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会家产去向存疑,御史台秘密调查;
御史台怀疑蔡家财宝藏在附近县境,譬如丰乐县;
御史台暗探裘真在丰乐县衙做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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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妇黄稚娘信妖教,疑被人所诱;
潘氏之子增儿到贺庆佑的一壶酒楼做伙计;
顺安县民周氏有女,嫁与丰乐县刘某,生三子,刘周氏在一壶酒楼附近摆摊卖花;
刘周氏之姐嫁给栾州府石匠徐某,生一子徐添宝;徐石匠曾在顺安县县城做工,亦曾在丰乐县小亭口做工,后与周氏定居丹化县;
徐添宝到丰乐县投奔刘家,在通达客栈做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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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县整修丰乐县境,营建房屋,某片街巷众房主一直不同意改建,卓西德是房主之一,在此有一处屋院。
御史台留意此片街巷,购入房屋挖掘;
卓西德与贺庆佑买新铺,露富;
增儿与潘氏发现贺庆佑与卓西德是拿走蔡府宝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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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儿去宝丰码头办货,遇见坜州府小瓦乡散家村村民散材,发现散材颇似忠秀;
潘氏、增儿、散材、陈久合谋,以蔡府宝箱之事恐吓卓西德与贺庆佑,谋取钱财;
散材家中变故,以为报应,心生退意,遇同乡羊猛,与羊猛合计退伙;
增儿在一壶酒楼用热手巾对散材投毒;
散材毒发身亡于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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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妇黄稚娘因邪信行大逆不道之举,被抓捕,暂关押丰乐县大牢;
陈久毒杀黄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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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伉监察未告知家人便前往京城,后失踪;
前伉监察因毒身亡,尸体出现在丰乐县与顺安县交界处的树下,手中有泉瓷残片;
散材尸身存放义庄,遭人盗走,尸腹填充瓷土,手握泉瓷残片,摆放于丰乐县衙菜窖;
丰乐县捕快兼御史台暗探裘真深夜遭两名刺客袭击,裘真逃离,躲入那片未改建屋院脱困,屋中桌面被人留下泉瓷残片;
苜蓿地蔡宅所在之处被埋下泉瓷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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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久、增儿、潘氏合谋,栽赃刘周氏与徐添宝是恐吓之人与凶手;
陈久在那片未改建的屋院处谋害刘周氏与徐添宝,未遂;
贺庆佑欲在公堂上行凶,未遂,目前真实身份、图谋未明;
卓西德贺庆佑打人夺去宝箱处新发现一具尸体,目前身份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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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一面与张屏、桂淳等人回顾案情,一面疾笔简书。
另续记之前疑问——
陆,罪妇黄氏家人前后皆购入丁氏旧宅,是否巧合;
柒,丁本富与黄本来名中皆有「本」字,是否凑巧,丁本富之死有无隐情;
捌,卓贺二人夺宝处的尸首身份;
玖,贺庆佑藏了什么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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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赞道:“还是断丞细致,此册需得好好保管。”
柳桐倚微一笑,搁下笔:“我所写有必不少疏漏,还请芹墉兄与桂兄指正添补。”
张屏道:“断丞梳理十分详细,在下只在想,京兆府的这条线与曲泉石之事看似唯有蔡会任职时的纠葛,为何引我们查案之人留下标记皆是泉瓷?”
曲泉石年纪与黄稚娘相近,而案情之线,分明源自更久远处。
柳桐倚点一点眉间,轻叹:“是啊,单看渠里村,仿佛与瓷器全无牵连。邻村如丁家这样从南方迁来的人家亦已迁居多年。算算时间,连泉石公子的外公湖上老人都难扯上关系。”
桂淳环抱双臂:“某以为,不能被那埋瓷片的凶犯牵着走,谁晓得此人或此一伙人存什么心,或正为扰乱调查。详查当下可查的。水清鱼自现。”
柳桐倚赞同:“捕头明见!”
张屏亦点头。
桂淳抱拳:“断丞谬赞,某正想请问断丞和先生哩,今日先查何处?”
张屏道:“在下仍想看看那座被黄郎中卖掉的大宅,弄清宅院之前的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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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柳桐倚和桂淳三人先到黄稚娘母女居住的小屋再看了一番,屋中暂未发现特别的物件。
昨日询问返回后,张屏请文吏转禀冀大人,想知道当年黄郎中卖出大宅和买进小院的价格。
今日负责监督小屋搜掘的京兆府刑房赵掌卷告诉三人,黄氏全家所有的卷宗皆从顺安县衙调出,上呈府衙了。黄本来买卖房屋的契书亦在其中。
冀大人此行确实带了一些关键文书的抄件,以张柳桂三人的身份,需呈递公文,获批后才能阅览。
“不过。”赵掌卷讲完必要公务顺序,接着道,“黄本来卖那座宅子确实得没多少钱,大约二百来两,以当年的屋价来算也挺便宜的。”向小院一比,“这两三间屋,一个小院,还四五十两呢。”
张屏、柳桐倚和桂淳同向赵掌卷深深一揖。
张屏追问:“那座大宅可是私人买下?”
赵掌卷微一摇头:“那宅子而今一大部分仍归村社所有,改建成堆放杂物的库房。唯有几间房被村社卖给铁匠了。”
与之前村民所说的一致。三人再向赵掌卷道谢,转往村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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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的详图应在冯府尹或冀大人处,当下无法立刻看到,三人猜测,既然村社买下改建,或有之前和而今的图纸,可尝试借阅。
道途中,三人讨论,从昨天众村民的态度看,他们对黄郎中甚钦佩感激,村社买下大宅的钱,说不定正是全村人凑的。此或系黄郎中仍让黄稚娘和苋苋母女住在村里的原因。
到丰乐县投靠陈久,人生地不熟,黄稚娘与常人不同,单靠陈久一家照顾,天长日久,可能惹陈家厌烦,日子难过。倒不如仍住在村里,由看着黄稚娘和苋苋长大的乡亲轮流照应,更便利。
柳桐倚道:“单是卖大宅,买小院,即有一百多两银子的剩余。加上卖田的钱,及宽俭、黄郎中经年的积蓄,黄氏母女应能过得颇宽裕,不至于而今情状。”
黄氏母女平日甚清苦,所住的小屋连地基也被刨出,未发现大笔银钱储藏,黄稚娘和黄苋苋也没什么像样的衣服首饰。
除开黄郎中留下的钱仍埋在一个秘密之处的可能,这笔钱应是从黄稚娘手中流走了。
流去了何处?
黄稚娘没买过贵重物品或产业,没有情人,不赌博,不喝酒,平时不怎么进城,村中生活无需太多花费。
目前看来,黄稚娘唯有一个爱好——拜神。
张屏道:“找出黄氏钱财的去向,或可知黄稚娘被何人诱骗邪信。”
邪信诱人,大多为了敛财。
黄稚娘对妖教痴迷至此,诱她信奉的人肯定与她来往颇多。
村民不愿提此事,亦不透露谁与黄稚娘来往密切,到底是畏惧官府,还是妖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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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村社,只见大门紧闭,几个孩童在门前空地玩耍。
桂淳上前叩门,一个孩子道:“无人哩。去接大老爷啦。”
柳桐倚温声问:“什么大老爷?”
另一小童道:“就是京里的大老爷,祖父他们都过去了。”
柳桐倚疑惑:“莫非府尊驾临?”
张屏看看桂淳,桂淳抬头望太阳:“若如此,估计最早也要下午才有人了。”又朝路上一瞧,“要么,先去宅子那边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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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再前往黄氏大宅。
昨天一番询问,村民算与他三人相熟了,并因他们没详细说官职,村民多以为桂淳是领头的,张屏和柳桐倚乃两个刚进衙门出来长见识积经验的小跟班,路上遇见,纷纷招呼。
“几位差爷仍在查案呀。”
“好辛苦。”
“怎的你们没去接那位大老爷?”
柳桐倚笑道:“我们是新人,做零碎事的,所以到处走走。”
众村民感叹。
“衙门做事也不容易啊。”
“小差爷看着像谁家少爷似的,却如此勤勉。”
“成亲了吗?或可已定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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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大宅铁匠铺前,铺门竟开着,桂淳向内张望,屋中走出一位妇人,三四十岁年纪,中等身量,面庞微圆,眉眼俏丽,向几人大大方方福身:“小妇人请几位大人安,我家掌柜的去外地了,估摸得下个月才能回来。若要订物件与我说便是。”
屋内另有一位年岁稍轻些的女子,亦向三人行礼。
张屏、柳桐倚与桂淳还礼,桂淳道:“吾等非买铁器的,乃在衙门做事,为些公务想请教夫人。”
妇人爽朗道:“原来是官府的差爷,难怪如此不俗气质。不敢当尊称,拙夫姓古,小妇人娘家姓甘,大人请随意称呼。”
张屏拱手:“可否进铺中一观?”
甘氏道:“差爷客气,请随意瞧看。”让到门侧,由张柳桂三人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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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内干净宽敞,几排木架贴墙摆放,陈列数种铁器,多是锄铲犁之类农具。
屋中未见打铁的炉灶。
年轻些的女子站在架边,甘氏介绍道:“这是民妇的小姑子,如今与我们同住,拙夫不在家,民妇来看铺子就拉她一道陪我说说话儿。”
古氏较甘氏羞涩,只盈盈笑着,未说话。
她衣着素净,发髻上簪着银钗,又与兄嫂同住,张屏推测应是一位寡妇。
柳桐倚问道:“两位夫人不住在这里么?”
甘氏道:“对,我们其实住南坝乡,县城里也有房。这处铺子偶尔开开,架上多是样品,乡亲们缺什么了,可依这些样式找拙夫订做。乡下生意不像城里能天天开张。”
桂淳道:“这座宅子之前可有不少故事,不敢欺瞒夫人,我等正为查一些相关的事件而来。请教为何在此开铺?”
甘氏大方一挑眉:“民妇更不敢瞒各位官爷,这处屋子是民妇早已仙逝的公公买的。拙夫不是长子,老爷子买的时候没与我们商量,不晓得他老人家咋想的。但老爷子早年被黄大夫救过命。说,要没有黄郎中扎的几针,他老人家那时便成仙了。老爷子驾鹤后,倒把这铺子分给拙夫了。”
桂淳再问:“夫人与尊夫为何决定经营此铺,而非转卖?”
甘氏叹:“着实想卖呢,真无人买。差爷必知缘故。不过,承蒙乡亲们照应,时不时的有些买卖,没算全砸手里。拙夫与民妇隔三岔五来一趟,记一记下订的物件,交付制好的。”
柳桐倚问:“铺中所售铁器是否在此处制作?”
甘氏道:“不是,我们在南坝乡的铺子稍大些,几个伙计都在那边,这间铺子权当做北坝乡这片儿的分铺,乡亲们订的物件在大铺打造好了拿过来。
张屏目光灼灼,盯着后墙挂着布帘的门扇:“请问内院做何用途?”
甘氏道:“平时歇歇脚,存放乡亲们未取的物件及一些杂物使用,我们也不住这。”
张屏拱手:“冒昧请问夫人,能否进院中与内室一观?”
甘氏面上浮起为难:“回这位小差爷,自拙夫去外地后,民妇偷懒,好些天没过来了。院中里没收拾,都是凌乱物件儿……”
张屏道:“无妨,稍一看即可。”
甘氏神色更为难:“再则,铺中唯有小妇人与妹妹两个妇道人家,实不敢请三位差爷进内院……”
古氏羞涩低下头。
桂淳打个哈哈:“如此……”
张屏望着古氏,神色更肃:“夫人与古老板却不怎么在这里住,连铺子亦不久待,是否因逗留于此,常会莫名不适?”
甘氏神色微一定:“差爷何意?”
张屏盯着她的双眼:“头晕,乏力,身体酸痛,食欲不振。”
甘氏怔了怔,古氏双唇微动。
张屏继续凝视她们:“偶会觉气闷,坐时仿佛背负重物,卧时胸闷,屡发噩梦,家中小儿在此常常啼哭。”
古氏轻吸一口气,忙用绢帕掩口。甘氏犹豫片刻,问:“先生如何知道?”
张屏未答,只继续道:“夫人及家人在此久留,尤其过夜后,身上偶现青紫斑块。有无流过鼻血?”
古氏紧抓掩口的帕子,惊诧盯住张屏。甘氏的目光亦有几分惊异,一丝敬畏:“公子在衙门做事,如何知道这些?”
张屏探手进随身布袋,抓出一块罗盘。
柳桐倚神色一抖,桂淳大声道:“张先生,这……”
张屏左手掌心托起罗盘,右手掐诀:“太凶了,学生必须看。请捕头休要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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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闭一闭眼,凑近张屏,压低声音:“先生前日在寿念山之损耗尚未恢复,大人也说了,今日仅暂时一访,待来日……”
甘氏道:“几位大人公务在身,小妇人不敢耽误,若真想看内院,请随便瞧吧。”
桂淳满脸为难,侧身背对甘氏古氏,悄声道:“先生,要么由桂某去看一眼,待禀过大人,择定时日,再……”示意张屏收起罗盘。
甘氏挤出笑容:“方才系小妇人一时扭捏,大人们勿怪。诸位既已来了,恰好小妇人今日也在,何必反复耗费精力。”
古氏亦快步走到后门边,撩起布帘:“先生,请。”
柳桐倚别过脸,张屏手托罗盘,绕过满脸不赞同的桂淳,坚定走向后门。门外忽有人道:“小的给断丞大人、张先生与桂捕头请安。打扰三位公务,万请饶恕。我们侍郎大人有句话,命小人速速转达。可否请三位暂移尊步,至静处片刻?”
张屏静默一瞬,甘氏与古氏眼睁睁看着他将罗盘放回布袋。
古氏忍不住问:“先生稍后还回来么?”
张屏微一点头。甘氏与古氏松了一口气,目送三人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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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走到空旷静处,王砚的小厮躬身:“侍郎大人托小的传话,今夜在官道临近一宅院内计议案情,届时更有贵客。断丞与张先生若想去,车马已备在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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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寿念山之祀,庄严神圣又圆满地完成了。
兰珏长舒一口气,欣悦无比,含笑与何述寒暄时,觉得,自己的笑容是有几分真诚的。
何述心里应正拿他做法。
兰珏很能理解他。
拉足架势,摆齐阵仗,正要极风光地露脸时,一个最不想见到的家伙来了。
而且来的不止兰珏,还有冯邰。
京兆府尹、礼部侍郎、工部郎中,同在一祭祀典礼,站位的顺序,无需多言。
冯邰居左上首,兰珏谦让几番,在他旁侧站了,感觉阵阵阴寒之气从右侧何述的身体发肤中滋出。
唯令何述欣慰的是,把无昧从主祀**师的位置上薅了出来,丢到一众法师的边角里,主祀者皆是何述亲自挑选的高功道长。
无昧欢喜极了,他原本天天愁得睡不着,打盹都梦见自己出错被拖走了,未曾想可以到角落随唱随舞,不禁对何郎中感激涕零。若非何郎中罢了阿屏的官,无昧都想悄悄唤他一声恩公。
无昧为祭礼狠下了一番功夫,每一节皆跟得上,并不显得混。吟诵腔正悠远,踏步身姿曼妙。兰珏观之,甚欣慰,向其微笑。无昧亦回报笑容。
当日天亦甚好,暖阳照映慈航观的大金匾,炫出七彩瑞色,灿烂辉煌。
众人惊叹拜伏。
随从铺纸笔,兰珏当场写出一赋一诗,赞颂功德,冯邰与何述亦各题诗一首。待圣上与太后御览后,铭刻碑石,立于观中。
祭祀毕,兰珏见谢赋抬起袖子捂了捂眼。
谢县丞比兰珏前几日见时又瘦了一圈,眼周青中泛灰,不晓得何述做法时会不会拘到他。
感受到兰珏的视线,谢赋似有些惶恐,兰珏便又亲切地微笑。
心中忽有个片段一略而过,兰珏微顿了一下,怎会突地想起此事?
定是最近太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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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后,冯邰请兰珏与何述同进斋饭,此本是应当,但何述坚决不受,即刻携众返京。谢赋欢喜拜送,无昧亦随众法师先行离去。兰珏留下与冯邰用饭,顺便与何述错开,不必同行。
谢赋陪席,席间相谈融洽,冯邰忽道:“听闻王侍郎尚未回京,仍逗留京郊,不知是否与兰侍郎道路相逢?”
谢赋松快了些许的神色顿时僵硬。
兰珏道:“经过顺安县境内时,确实遇见,彼此皆有要务,仅打了个招呼,未敢多耽搁。”
谢赋听到顺安二字,表情和缓了些。
冯邰问:“兰侍郎经过了顺安县境?”
兰珏道:“如此可取直道,赶得快些。惭愧多打扰一境。”
冯邰道:“顺安近日亦有案件,张前知县跟随刑部的人正在某处村落徘徊。本府唯恐惊扰到兰大人,方才询问,望勿怪唐突。京郊几县屡有案件,竟令兰侍郎卷入其中,本府辖治失当,惭愧至极,当向圣上请罪,另应对兰侍郎赔罪。”
兰珏和声道:“大尹万勿如斯自责,更折煞兰某。近日案件,兰某不知详细,粗略闻得,皆系多年前旧因,非新近而起,或正乃大尹治理清明,善察曲折,有冤者皆盼获大人审断昭雪,令沉疴得除。”
冯邰拱手:“兰侍郎才是谬赞。”端起酒杯,转开话题。
兰珏亦含笑饮酒,案情或王砚张屏,皆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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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辞起程后,管事询问:“老爷,是连夜快赶,还是……”
兰珏沉吟。
方才席间被冯邰点了一下,是否继续赴王砚之约?
查案,确实和他这个礼部侍郎没什么关系。
当下所有的精力皆应当放在念勤乡的田里。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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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兰珏忽想到,是了,虽拖了一顿饭的时间,不过推测何述带着浩荡随从行路之速,自家轻车快马,恐怕稍快一些,便能赶上。
若道路又相逢……
或兰珏在无数传奇故事里看过的情节便要成真——
某人怨恨另一人至极,竟至生魂出窍,飘飘荡荡,缠绕老冤家周围……
兰珏不想半夜一睁眼,看见何述浮在床头。
为了同僚和睦,不得罪太后爱侄……
兰珏肃然吩咐管事:“往返道路,尘埃堆积,今夜先宿驿馆,待本部院洁净身心,再回念勤乡侍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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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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