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众小儿已入学十日,可公孙先生却无一言以授。孩儿都是好动的年龄,又兼秋季天高云舒,湖水清冽明亮,哪里坐得住,便有淘气的相约去耍。
公孙敏脾性更是:收学生不论贵贱,来去亦不加严管,甚洒脱的。故此,公孙先生在上面坐着,下面的草席子常空着好几个。
闪在家中说过疑惑和不满,别人无话说,惟三娘道:“疑而不在,在而不疑。”
阿闪似懂非懂,也想自己寻点事情做。正好秋季风大,学舍虽不算瓮牖绳枢,屋子到底不严密,常常刮得满地灰土尘屑。在家里时,张闪就闲不住地干这干那,此时在学堂,她更受不了脏,便和三娘日日早来一会儿,打一小桶水,将各处能擦的擦,能涮的涮。
公孙来得也早,看见过两回,并不理会。等他到了,张闪便停下手中活计行礼,而三娘便退出。
不说两人做什么,倒说众男童聚在一处,玩耍不足,还要作乐。贾承不知从谁口中得知了三娘归家之事,又见这孟氏眉目清俊,颇有美貌,有心编排她,不肯自己动嘴,于是告诉了其他小儿。
村中新鲜乐子,哪愁无人应和?于是,学舍外,这小孩捏着嗓子说:“嫁至这家,便要老死这家,奴有何错,要被送回父家?”
那小儿便充男人道:“你这蠢人,看对了眼,谁管哪家,咱申地都是一家!”说完,几个人嬉笑大闹,全无耻意。贾承知道公孙先生性子,虽是他暗中挑拨,但却不与众人掺和,冷眼旁观。
闹得多了,言语愈发不堪,自然被张闪听见。阿闪气血上涌,但攥了半天拳头,横眉瞪了他们半日,寻思打不过,不能出去拼个死活,便大步上前,怒说:“先生言:礼为最大,此时此地言语,学生不知礼数何在!”
敏从竹简中抬头,看了看她,又向外望。那几个小儿忙趋步进来,低头道:“夫子明察,不曾说什么,况且从未指名道姓,只随意玩笑。”
公孙双目扫过众人,停在张闪脸上,缓缓道:“孟氏本不该现身此处,又引起风波,即刻离去,此后不可再近学堂。”
张闪脸色一变,碧色眸子中深绿涌动,却听公孙敏又道:“嬉笑小子,既不愿听学,也即刻一一回家去吧。”
几个小儿转喜为惊,拜了又拜,极力申辩。公孙道:“现在不走,则今晚、明晚也别走,就住这里,替我守屋。”说罢,不再抬头。
小子求饶不迭,公孙敏道:“回家后,务必悉心学礼,校准自身,否则后患无穷。”
学堂里鸦雀无声;此事已无任何转圜余地。几小儿退出时,面如土色。
待他们走后,张闪回神,焦急问道:“先生,三娘未有错处,为何被冤?”
“你与长姊是否不可分离。”公孙敏反问她。
阿闪急欲答是,却见三娘从屋外进入,拽住她袖子道:“先生所言不错,我因陪你前来,家中事已耽误许多,若日日在此等待,可不是正事都荒废,阿娘也无人帮衬?”
孟氏心中自然有大波澜,但此时却只朝阿闪摇头。张闪看看公孙先生,又看看阿姊,双手终于脱力,目送三娘头也不回地离去。
待几人俱出,阿闪仍是低头不语。公孙敏道:“长姐因你受谤,你竟腆颜留下?”
闪紧皱眉头,三娘说的话在心内转好几圈,深施一礼道:“老师最知礼义,却要遵先君嘱托接纳闪;闪还未能和老师学礼,只知上承君命,下遵姊言,必得追随先生。”
公孙又道:“于理而言,你长姊亦不可出现在此处。如今我让她回去,你可有莫大怨言?”
公孙敏这话,将阿闪的委屈逗引上来,于是闪低头答曰:“怨不敢有,但情理二字,虽论道理,也绕不开‘情’字,她是长姊,再亲不过,我自然不愿她走。况且长姊无辜,这样好的一个人,被如此冤枉,我不愿意……”
说着说着,阿闪已是声如蚊呐;头也越来越低,那架势,没人捞一把,马上将要钻到地下。
公孙静候片刻,见她不再出声,手指地面道:“你擦的?”
阿闪还有些发懵,过了一阵子才低声答个“是”。
公孙敏抹一把地,捻指尖灰尘道:“清扫不净,不如不扫。学习诗书礼义,与洒扫并无分别,若不能尽心而思、学、行,趁早回家。”
阿闪依旧又委屈又难受,但听公孙此言,也自己抹了把地,然后沉默着走室外,拿来笤帚,将地又扫一遍。只是始终不肯抬头。
贾承旁观这场风波,先见孟氏被逐出,心中窃喜,后见几人均被赶出,便不自在。此时张闪扫地,公孙先生却只看竹简,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贾承心中更为疑惑。
但小儿认定一点,公孙敏本就不认可她进入学堂,如今又因为她闹出事端,这人迟早离开,自己倒该想办法帮她一把。正可谓:
莫言小儿心思少,妒恨轻佻需准校。
木无受绳便歪长,再悔竟无启蒙早。
展眼之间,张闪与众小子入学已近一月,除洒扫之事外,她也没甚好做的,便趴在窗边看虫儿打架。一时念着家中农事无人帮衬,又要把万千心绪瞒住秦阿母,又惦记哥哥已经去服兵事,实属辛苦——
人小心事多,不知不觉便呆住。忽而有凉风掠过,闪暂忘心事,拂衣阖目,听风泠然而逝,这时才有几分意趣。
而贾承早从家中带来竹简,于公孙座下捧书,不时偷瞄先生脸色,意欲上前讨教一二,但未敢猝然行事。
又过几日,天朗气清,敏忽问张闪:“月余做了何事?”
闪曰:“没甚要紧事。”
敏曰:“何为要紧事?”
闪答:“识字习书要紧,我正是为此而来。”
敏曰:“尔生而碧瞳,先君称为神仙使者,亦需读书识字?”
自首日上学算起,直至今日,阿闪受了公孙先生许多阴阳怪气,但眉目间始终疑惑大过愠怒。
她如实道:“先君视碧瞳为祥瑞,村中长辈视为不详,先生更斥我不知礼,闪不知怎样是好。而在学中,黑目、碧目并无差别,闪若不能学书,则翳,碧色眼睛又有何用处?”
公孙敏沉吟半晌,又看向贾承道:“尔于此捧书,意欲为何?”
贾承忙起身回:“惟夫子之言是听,惟礼是学。”
此话是家中早就嘱咐好的,终于有机会说出。
敏又向屋内众小儿道:“尔等皆愿习书习礼?”众小童都急忙忙答应。
公孙敏将手中竹简递与张闪,后者双手接过,却愣住了。公孙指前排地曰:“此后闪坐前列,其余欲听学者,同扫学舍。”
厚厚一摞竹简捧到手上似有千斤重,阿闪却不觉沉,眨眨眼,盯着瞅了半日。直到公孙轻嗽一声,闪才神魂归位,说句“谢先生”。
虽不知为何给她,但这本竹简于她而言,不啻金疙瘩。贾家小子被气得够呛,牙都要咬碎——先生的书,凭什么就给了她!他不免与家中小儿商量,怎样逐出她去。
三娘特意给阿闪缝了布包袱,专为装这“金疙瘩”。后来因包袱闹出众多故事,此为后话。
是日,敏回到家中,其妻武棠见他神色有异,细问其故,敏道:“学中有一碧眼小女儿,奉先君之命入学承教,本是大逆行为,但吾观其洒扫应对,却是心中聪慧。”
武棠乃白国人士,颇有学识,更兼慧敏,听了这话,笑曰:“夫君莫不是忧心将来举荐,要首推这小女儿不成?”
敏不答,棠乃曰:“且不说此事尚远。就算到时仍是这女子最好,她是奉命来的,得夫君举荐,岂非不辱先君寄托?到时国君给她些赏赐,将她许个好郎君,乃至收为侍妾,让她家中生辉,不也是好归宿?夫君何至于如此忧虑?”
武棠此话半是宽慰,半是试探。她隐隐想来,既然惹得他为其忧心,这小女儿必不止嫁个好人家这般简单。果然,公孙听言,也摇头道:“观其行动举止,此事恐怕没有如此好解。”
闪并不知晓公孙家中对她的议论,正独自往家中走。
自从三娘不能于学舍处现身后,闪便不顾家里人劝阻,要独自回家,还指着左眼道:“看谁要捉我,我只说自己是妖女即可,不吃了他们的!”
三娘立时过来捂她的嘴,呵斥她乱说话,张闪顺势握住三娘手道:“放心,无人伤得了我,三娘不在身边,却在我心中护着我呢。”她拍拍胸口,惟此时小儿天真情状尽现。
就这样,几人竟拗不过阿闪,只得许她独自走回家中。张闪从学舍出发,绕过土丘,再经过荒弃田垄,再越过另一土丘,就能和等在村口的三娘共同回家。一路上景色荒芜,偶见鸦雀旋集,杜鹃啼血,也是转瞬即逝,复归于平静。
今日受公孙赠竹简,阿闪只觉思绪万千,但又一片混沌,想得太多,反而什么都抓不住,倒放空了。
说是欣喜,又要奇怪,说是不解,却又觉公孙先生给得坚定,让她笃信,若只一人可得竹简,必得是她。
直到她差点一脚插进沟里,才回过神来,搂紧竹简,抬头看路。
关于这片田垄,某日,张闪问过秦氏,知其底里:她出生时的大雨将这里浇了个透,田垄又低,遭灾最重。过后年份,雨水忽又骤减,庄稼又非松柏,哪里受得住这样折腾,就不长了。
第二日,张闪特意摸黑早出来半个时辰。星月半隐之时,她已经走到荒地旁边,蹲下身去,缓慢用手盖住右眼,左眼凝视地下。
“若庄稼真缺雨水,不知我能给不能。”她在心中默念,小手直发颤。装着竹简和吃食的包袱将小儿的腰压弯了些,却又要和她融成一体。
——半日过后,真下了几滴雨;却只屈指可数几滴而已,说是天上飞鸟尿的都不为过,乃至比那日还少。
她先是高兴,后又沮丧,索性一屁股蹲坐下,挤眉弄眼地试了恁多次,最终眼睛酸疼,也只挤出来一枚眼垢。
“看来我这左眼,无论祥与不祥,都是无用的绿眼珠子而已。”
张闪煞有其事想一会儿,轻叹一声,拍拍衣服启程上学。小女儿并无察觉,就在她刚刚试图“降雨”的地方,一株幼苗悄么斯地从地中钻出,极小、极弱,却也很是苍翠。
后事繁多,下回书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