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中风波暂平,放下不表。且说如今北风肃杀,日渐凛冽,该准备着过冬。可张家耕作的人本就少,张栋又不安心劳作,余粮竟已不多。秦氏顾着几人吃饭,不免寻思,到把张明嫁出去的时候了。一是她已到婚配年纪,二来,待她出门儿,到底张家能少一张吃饭的嘴。
拖到今日才琢磨这事,秦氏已觉迟了。
谁知等她婉转地和张明说后,阿明却如雷击般呆住,半晌嗫嚅道:“哥哥尚未娶嫂,何必就把我推出去!”秦氏叹道:“阿晃有兵事在身,你如何不知?我自然也替他虑,只不能急。”
张明紧攥双手,低了半日头,竟有眼泪滴落。三娘见状,悄悄揽住秦氏的袖子,意思叫母亲别再说。至晚间,悄与秦氏道:“察其颜色,竟不像不愿出嫁,而像心中有人。”
秦氏吃一惊,忙问女儿道:“你怎知?”三娘便说:“春日里,一日阿明抱着脏衣服出去,竟原封不动抱了回来,且面上有自得之色,我那时就觉得不对。母亲那日正在田间,自然不知。”
秦氏皱眉道:“男女共通心意,也不是坏事哩——但过去这么久,只没见那男子上门。依你猜测,还得试她一试。”
隔日,张闪从学校回来,甫一进家门,便听见秦氏对张明说道:“左近这两天,清早上我去晒席子,总见一陌生男子在咱们村中徘徊,不留也不走,恁般奇怪!”
张明闻言,不自觉撮一撮手心,择韭菜的动作慢了,坐直了些。
三娘故作惊讶地凑上前问:“阿娘,他是何等相貌?别是歹人罢!”秦氏忙摆手道:“生得倒好,形态也端正!只是总四处张望,我问他要找什么人,或是寻什么东西,他竟反问我说——哪家中有清丽女子,春日相遇,至今难忘。恁么无礼!”
她话音未落,张明的脸全红了,犹豫着问:“他可留下姓名,或说何时和女子相遇的?”秦氏讶然道:“你莫非认得他?你可知他来做什么的?那人还说,若日日找不到,就只好不再来了哩!”
张明听见这话,半羞半急,大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大概。
原来当时正在二月初,春风挠人心之际。渭水乃年轻男女唱和之所,而张明生得出众,性子又孤,从不愿与众人凑这热闹,便绕开渭水,去村子西边的小溪旁浣衣。
谁知越往西,景致越幽美:荆棘挂粉花,地蔓抽新芽;偶有黄莺栖息树梢,两两成双、应和啼春,一派悠然生机。
张明看得入神,便忘路之远近,直至被一条小溪拦住去路。她抬头,遥见对岸有一身材颀长男子,隐约见得容貌俊美。明疑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只见那男子伸手朝她挥了挥,袍袖宽大,掌间带风。
二人就这么相对呆立半日,心中波澜正似春风勾住嫩草丝,摇曳而不荡。
忽地,那风大了些,吹扬一点沙土,张明便闭了闭眼。待她再睁开眼时,看见对面男子不知放了什么东西到小溪上。春风也解人意,不消半刻把河上物件吹到阿明身前。她拾起一看,竟是把蒺藜。
男子见蒺藜被拾起,便高声唱道:
有彼佳人,立河畔兮,见者勿扰,美独立兮;
有彼佳人,居河畔兮,见而不知,如眠蒺藜兮!
蒺藜上的小刺轻触张明手心,痒而不扎。阿明轻轻拨动,只见软刺中间又簇拥一朵鹅黄色小花,顿觉这些花草都生动起来,脸也越发红了。
女儿的衣裳再洗不成。她大着胆子指了指前方村庄,而后抓着木桶快步往回走去。待走至一片灌木丛,张明才伏身在树枝旁,悄悄向后回望——那男子果真还呆立原地呢!
女儿将这段故事删繁就简,吞吞吐吐地念叨出来,一个劲儿地喝水,被呛得止不住咳嗽。她一抬眼,就见张闪立于旁侧,更加羞了,半捂着脸道:“都聚在这做什么?我可要走了!”
张闪虽不通情爱,但从没见过阿姊这副模样,知她心意已定,可又觉得哪里不对,便问:“阿姊知他底细不知?既然看定了,怎没见他来找过阿姊呢?”
张明心中本也犹疑不定,但听见阿闪都来质问她,硬着头皮恼道:“小儿无知,胡乱插嘴!”
正在此时,屋中几人忽听得一人在外面高声道:“不是有心偷听闺中言语!实在是我把柴火堆从北移到南,不设防听见有趣故事,不是有心、不是有意!”
屋内之人先被吓一大跳,后见笑着进屋的正是张晃,放下心来;又想他兵事已毕,终于回家,都分外欣喜。
阿闪的眼圈儿都红了。不到十岁的小儿,在学中受了恁多委屈,又与兄长相隔多日,如何能不难过?但她终究只是把头偏过去,狠狠抹了一把脸,半滴泪也未堕。
独张明羞得满脸通红,腾一下站起身说道:“谁家大哥竟偷听小妹的话!我得走,这地方待不得了!”张晃忙上前拦道:“阿妹别忧心,此人既不敢来,须得我闲时去寻他一寻,也教你二人有个交代!”
明闻此言,更加着急,拉着张晃问:“你去何处寻?寻着了又说什么?”
晃道:“你不必担心,我有打算。”
秦氏上前说:“阿晃顾着亲妹婚姻是要紧,但你如今也近二十,寻个好姑娘操持家务也要紧!”
晃闻言不语,良久搪塞道:“母亲早亡,父亲又少着家,我是大哥,理应先顾着二位妹子,再想着娶媳。”秦氏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轻叹一声。
她就是操心的命——据她看,这男儿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恐怕就是三娘哩!纵使隔着一道篱笆,三娘又大张晃几岁,但以其相貌秉性,倒成了无可奈何之事。
可三娘也是倔强性子,早和母亲说,自己已断了男女之想,哪怕自毁容貌,也不再嫁做人妇。可叹秦氏明白两厢心思,一个是亲女儿,一个又向来认作亲儿子,独她夹在中间,最是为难。
不说晃、明兄妹心思,且说张闪见晃归来,既欢喜,又想起难对家人诉说的一腔委屈,辗转难眠,只好夜半合衣而出,独自坐在门槛下面仰头观天。是夜,月光流转,与张闪眸子中的青绿色光芒交相辉映,有如双玉对峙,煞是好看。
独坐一会儿后,张闪觉心中之气平了些,想起那道人问她“武功从哪里学来”,便从旁边的柴火堆中抽出一根,原地比划起招式来。
正在她比划着渐忘烦忧之时,忽听一句:“耍得像样。”闪忙将木棍收在身后,扭头望去,见是三娘走来——穿着平日的蓝灰布裙,头发随意地挽成莲花似的鬈儿,肤亮眉高,星夜之下,出水芙蓉一般。
张闪挠挠头说:“随便玩的,消解困意,阿姊这样就出来,可冷?”三娘揽衣坐下,摇头道:“从前在白地之时,也常夜晚观月,已然习惯,不觉得冷。”
白、申二国隔渭水相望,春日,少男少女集聚湖上,舟船相接,一派热闹景象。张闪知道三娘的姻缘就是如此定下,便问:“阿姊在那里过得好不好?夜晚观月,可是因为想家?”
三娘凝视着阿闪碧瞳,忽而失神,继而苦笑道:“也为这个,也不全为这个。你可知在他国为人侍妾,有多少苦闷难以消解,只能寄月而已。”
张闪皱起眉头。她是头一回知道,原来三娘到白国,竟是为妾。三娘这样的人物,竟然去当妾室?那她又从那里回来,可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三娘见她皱眉,马上笑着捏了捏张闪脸颊,道:“因此上,我有多羡慕你,阿闪!不只是我,天下女子,亦有多少人要羡慕你!”笑着笑着,三娘几乎要落泪。
张闪不能太理解三娘的意思,心却揪了起来,倒把自己受的委屈忘了大半。三娘移开手掌,伸手向月,笑道:“阿闪,我为你歌一曲罢。”说罢,吟道:
明月皎兮,胡为悬中天?扰我心乱!
明月皓兮,胡为乎湖畔?扰我心烦!
明月曜兮,胡为挂窗前,使我长念!
歌毕,她又将手覆在张闪左眼道:“尔目如月,小心怀之,勿使明月失光。阿闪!”唤她之时,还似歌唱,从心中呕出的音调。
张闪仿似看见了从没谋面的母亲,别有一种酸楚漫上心来,将头埋在三娘颈肩,闭目感月。后半夜回屋之后,闪倒睡得极好;第二日睁眼,近来累积在胸中的块垒竟也消了。昨夜三娘吟唱的曲调,阿闪记挂了一生,此是后话。
倘或在现代,我们明也是绝不结婚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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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回】春日遇阿明思婚姻,良夜叹三娘歌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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