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巧娘跪伏在公堂上,沉淀十六年的恨意夹杂着即将大仇得报的痛快,一并激荡在心中。
她字字泣血,阐述淮阳毒虫乡绅王春所作所为。
“民女孙巧娘,二十九岁,原淮阳县桃花村人,状告王春三件事。
一告王春侵占土地。
家中原有祖上传下土地二十亩,民女与阿爹勤恳劳作,因一年大旱,颗粒无收,阿爹无奈,从王春那里借得一贯钱,用作来年粮种。谁知王春欺我阿爹不识字,在借据上做了手脚,竟然要还数十贯钱,分明是高利贷。
阿爹找他讨要说法,他只道要用家中田产抵押,否则要将我卖去窑子。
无奈,阿爹只得同意。
二告王春强占民女。
失去田地,阿爹只能去王春家做佃农,却是处处受人欺压,食不果腹,一家人生计无着。
偏王春咄咄逼人,催逼债务,民女万般无奈,只能签了卖身契,入了王家为婢还债。
那王春在府中对我动手动脚,阿爹知道了,便将他告上了官府,谁知王春手眼通天,买通了当时的县衙中人,以诬告之名将阿爹发配充军。
可怜我爹已至暮年,杖责三十后行路,再也没有回来。
民女自此没了倚仗,王春再无顾忌,强占了我的身子,将我纳做妾室,凌辱多年。
三告王春隐藏田产、少缴粮税。
王春名下有巨额田产,却只报了一部分给官府。官府每次来人丈量土地,都被他用钱收买。
县衙内税课司大使、仓大使、户房小吏等人,皆被他收买或为他亲朋。
王春身为乡绅,本应为民表率,却行此伤天害理、违法乱纪之事,实乃地方之恶瘤。恳请大人明察,为民做主,严惩王春,救民女归家,澄清阿爹孙阿牛的冤情,追缴其逃缴粮税,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一石激起千层浪。
王春本就因自立名目征讨银两,惹了民怨。现下孙巧娘将桩桩件件的事清清楚楚摆在官府、黎民百姓面前,大家的愤怒都有了出口。
赵家村的人因先前王家讨要观音庙修缮费,心中怒火沸腾,以赵扶回为首,纷纷举高手臂,高呼“为民做主,严惩王春”。
县衙内心中有鬼的人低头不语,唯恐被点到自身,而坦荡的小吏则昂首挺胸,四处打量。
大堂正中,是淮阳县江知县。
文书已经呈上,他正仔细阅读,堂下无人说话,只有被揍了一顿的王春被仆从扶着,哀哀地叫着。
江知县看完了诉状还有一干证据:“王春,你可知罪?”
“启禀知县大人,昨夜有歹人入我王宅,严刑拷打,晚生为求保命,这才签下自诉书,其内容并不属实,请大人明察。”
王春涕泗横流,好不可怜,“晚生一身伤痕,便是被欺压的证据。”
“那歹人是何模样?”
大堂有画师,照着王春口诉描摹,竟画出两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围观民众议论纷纷:“怕不是中邪了吧?”
江知县看完,拍了惊堂木:“王春,你杜撰出地府恶鬼,来消遣本官吗?”
王春吓了一跳,忙道不敢。
江知县调转话头:“既然你说内容不属实,那为何所记载的田产数量,与征缴税额不符?”
“那是有人作伪证,陷害晚生!”
王春咬死不承认。
“你可有什么证据?”
“自然是有。”王春使了个眼色,他手底下的小厮便端上托盘上去。
没消半息,江知县大发雷霆:“放肆!”
他将托盘掀翻在公堂,十几锭银子滚在地上。
王春过了几十年舒坦日子,却忘了如今的知县并非是贪慕金银之人。
躲在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中,几个小厮面面相觑,正准备跑腿去平阳府与长史通风报信,却被冯晨生拦了下来。
还有几个正准备站出来倚老卖老的乡绅老爷,见着盘踞陈康郡的世家大公子露了面,不敢吱声。
一个个想着独善其身。
证据确凿,由不得王春抵赖反咬。
江知县雷厉风行,将人火速定了罪,杖责四十,流放海宁府,其家产全部充公。
县衙财库里多了几万贯铜钱,还有若干实物、地契、田契等。
王春几十个仆从、十几房小妾的卖身契全都作废,各自回家。
或许是他作孽太多,竟没有一儿半女,只认了几个干儿子,江知县顺手查了几个罪名,将他们一并赶出了淮阳。
根据王春与县衙内鬼的书信,还抓出了包括税课司大使、仓大使、六名小吏在内的八人,依次做了罪责不一的处理,挨了打、罚了钱,将他们革了职。
税课司大使、仓大使和户房小吏,因长期用职权给王春谋取方便,被逐出了淮阳。
一时之间,淮阳县乡绅人人自危,加强防守,生怕那地府恶鬼窜至家中,将腌臜刨出来摆在明面上,给了知县定罪的理由。
而百姓们人人称快,头顶上的大山少了一角,日子的盼头更多了些。
*
而另一边,少柠带着冯晨生,与李小风见了面,双方细聊,威逼利诱王春一事搁置不谈,只道是无家可归的流民,被逼无奈落草为寇,如今愿弃暗从明。
冯晨生回到县衙,与知县汇报,由江知县和李小风签订了招安文书。
厚土寨愿意跟来的五十余人背着大包小包,在年轻的寨主带领下来到淮阳,大部分人没有沾血,身世清白,落了户籍。
身手好的青壮年编入县兵,其他的分了土地当了农民。
而李刃杀过人,如今告示撤去,无人知他样貌,便隐姓埋名化作李刀,也落了户籍。
林虎获罪流放,却半路逃跑,仍在通缉榜上,但通缉榜上的画像与真人有所出入,不仔细对比看不出来。林虎为了徒弟冒险一试,还算顺利化名为林阿虎,落了户籍。
厚土寨来的每个人都分了安家的粮银。
——粮食正是少柠答应的,从王春粮仓里得来的半仓。
李小风虽天生神力、擅使大刀,但年岁不过二十,只在兵房领了小吏的职务。
而李小雨本来被少柠推举为幕僚,因身为女儿身,行事多不方便,也就没有成功,平日里只养着几块田圃,闲时翻阅些旧书。
春末气温正好,日头还不算太毒辣。
李小雨搬来椅子,坐在院中,被暖烘烘的太阳照着,身上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少许。
嫩生生的狗崽子扑伏在她脚边,睡得翻起了肚皮。
李小雨惬意地打了个哈欠,正昏昏欲睡间,有人在敲门。
狗崽子机警地站起来,奶声奶气地“汪”了两声。
“小雨,是我,少柠。”
李小雨起身开了门。
狗崽子近身轻嗅,衣摆晃动间,少柠已经进了门,双眼亮晶晶的。
对于这个知县女儿时不时的串门,李小雨已经习以为常。
她最近还鼓捣一种叫“水泥”的玩意儿,说是这个东西能让城墙更坚固。
少柠正是为水泥而来。
“近日我聘请了工匠研发此物。”少柠自来熟地坐在石凳上,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喝完一口后接着道,“几乎很快成功了,就是冶炼温度不够,木材烧火不行,得用煤炭。”
李小雨觉得她又来将自己当作百晓生了。
她虽头脑聪明点,但毕竟是个普通人,并非生来知之。
果然,少柠道:“小雨,你知道哪里有煤矿吗?”
李小雨:“……”
她还真能推断出哪里有煤矿。
在临川府和平阳府的交界处,有一白风河谷,早期植物茂盛,应当沉积丰富的煤矿。
只是毕竟是推断,没有被世人证实。
李小雨说出自己的想法后,少柠却连半点犹豫都没有,暗自嘀咕得让曹洒金去帮她带点回来。
她道完谢后又一溜烟跑了出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又过了没几天,少柠拿着一张县学开办计划书找到了李小雨——名字听起来奇奇怪怪的,但莫名就是能意会。
李小雨读了一遍,吓了一大跳。
这竟是要让所有孩子都上学,不论是富商之子、官员之女,还是农户之子,甚至是乞丐,都可以来上学。
她手指摩挲着农户之子这几个字,想起自己能识字,还是因为小风带她旁听了学堂讲的课。
她打心眼里明白这是一件好事,可是农户之子,却没有很多时间学习。他们是家里半个劳动力,现在正好赶上插秧的时候,多半上不了学。
而且还要交学费。
农户肚子都填不饱了,哪有钱交学费?
她把话给少柠一说,少柠也觉得这件事太过理想主义——咦,理想主义这个词是从哪里学的?
“要不不收学费,先把学堂开起来。”少柠琢磨着,“小雨,诚邀你当西席。”
少柠排了一张课程表——课程表这个词也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反正挺贴合实际的。
课程表上,除了上午的识字班,下午还有什么农学课、时政课、逻辑课等奇怪课程,不属于科考范围。
最后还有一门叫做实验课,课程西席是江少柠。
“这是什么课?”
“我有好多想法,需要结合淮阳实际来制作使用,这门课程就是集思广益、形成成果的课程。比如水泥。”
“小孩子懂这些吗?”
少柠:“识字班是小孩子上的,下午的课是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上的,要是真有成果了,根据贡献还有奖励呢。”
李小雨只当她天方夜谭,估摸着是三分钟热度,找了个借口婉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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