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9日傍晚,蔡岛嘉带着四张百元美钞,换了两家银行,一共兑得2840元人民币。
揣着这2840,他踏入了一家此前只敢在街对面驻足的高档餐厅,点了一堆看不懂菜名的菜和一瓶法国进口的红酒。
吃饱喝足后,他在一家偏僻的24小时药店里买了一盒扑尔敏。
蔡岛嘉将车门一甩关上,黄色出租车里冷气呼呼直吹,仿佛另一个世界。他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边把药袋随手丢到副驾。透过挡风玻璃,外头烈日下的柏油路像烧热的铁板,空气层层抖动,车流被蒸得摇摇晃晃。阳光透过玻璃直烫皮肤,冷气又贴骨生凉,他像被劈在冰火两端。黄色出租车就这样钻进滚烫的夏日街道,带着他往自建楼的方向驶去。
出租车停在自建楼门前的空地上,热气蒸腾中,那股萦绕不散的农家肥气味似乎更浓了。他皱眉下车,透过发粘的热气,看到何阿婆几人正在大门前捣鼓什么。
“就放这里,再过来一点。”何阿婆叉着腰,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徐朝颜。
“这样?”徐朝颜摆弄着屋檐下一个大概有三四十厘米高的铜钟,努力将它悬挂固定在何阿婆要求的地方。
“再过来一点。”
徐朝颜苦不堪言,怪叫一声。
何序凝视着铜钟的左右两边,好像在用目光丈量其是否对称。
“差不多了。”他说。
何阿公的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那明显不知是多少手的铜钟:“我也觉得差不多了。”
何阿婆这才不情不愿地说:“那就这样吧。”
“你们这是在……”蔡岛嘉走到大门前。
“哦,小蔡回来了。”何阿公笑着,“阿婆之前的钟不怎么响了。我去旧货市场给她淘了个大点的回来,以后叫你们吃饭就更方便了。”
蔡岛嘉看着那口钟,忽然觉得它更像一只饭点才会叫的训犬铃。
“何阿婆,您有空吗?又要麻烦您帮我兑一下奶粉了——”夏禧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
蔡岛嘉神情一振,一个跨步踏入大门。
“我来吧,何阿婆正忙着。正好我没事。”
夏禧穿着一条像上世纪的喇叭裤,扶着楼梯慢慢走到一楼,当双脚安稳落到一楼地面,她明显松了口气,向着虚空递出手里的蓝色塑料袋。
“谢谢你啊,小蔡,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都是邻居,互帮互助是应该的。”蔡岛嘉几步走到她面前,和颜悦色地接过了她的塑料袋,“你去沙发上坐着等我吧。”
夏禧受宠若惊地道了几声谢,握着那根盲杖,一步一探地往客厅走去。蔡岛嘉则转身进了厨房。
他拿出塑料袋里的奶瓶和一袋已经开封,用白色封口夹夹住的国产奶粉,敷衍地扫了一下包装上的说明。客厅里,传来夏禧和徐朝颜说话的声音:
“你们朵朵真的教得好乖,好懂事。不像我家乐乐,现在就能看出以后调皮捣蛋的天赋了……你们怎么教孩子的,有没有什么秘诀呀?”
“哪有什么秘诀……现在的孩子,管也没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有什么好管的?”
“我就平平就喜欢在地上打滚,怎么教都不听,愁死人呢。”
蔡岛嘉探头望了一眼,确认两人正旁若无人地交流“育儿心经”,注意不到厨房里的动静后,他拿出了在药店里买的扑尔敏。
安眠药需要处方,而镇静类药物却可以随便买,对付这种小婴儿,扑尔敏足够。
他掰出两粒药片,用菜刀背面反复压碎后,加入了奶瓶。
药粉和奶粉很快融为一体,难以区分。
蔡岛嘉加入开水后,特意用手指蘸了一下,抹在舌尖,确认没有明显异味后,才拧上了奶瓶盖子。
他把夏禧和这杯加了料的奶一起送回了三楼,想到今夜能安静一夜,就连夏禧房间里那条对他龇牙咧嘴的愚蠢大金毛也变得顺眼起来。
蔡岛嘉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房间,抓起遥控板开了墙上的空调。他一屁股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右手熟练地勾出床下的黑色防水袋,倒出里面的钱又数了一遍——这已经变成他每日必不可少的娱乐活动。
虽然墙里的暂时还取不出来,但就这将近五万的美金,也足够他过一段时间奢侈的生活。
屋外蝉声一阵高过一阵,像蒸笼里的水汽。天光从窗缝溢进,拖长到地板上,渐渐发黄发暗。那袋数了一遍又一遍的美钞,此刻就放在床板下的黑暗角落。睡在那上面,带给蔡岛嘉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连续多日没有睡好,他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已沉得像一口井,他的意识安逸地埋在井底。忽然,一墙之隔的尖锐哭声炸开,将他从深处猛地拽上来。
他僵在黑暗里好一阵,心头的怒火被突如其来的疑惑压得更重。那孩子怎么还在哭?他几乎不敢信,随即猛地扯开被子,下床冲到走廊,拳头像要砸穿门一样,砰砰砰拍在夏禧的房门上。
“大半夜的能不能让人睡个好觉?每晚都哭,有完没完?!”
隔着一道门,他听到了盲杖敲击的声音。片刻后,夏禧打开了门,那只蠢笨的金毛就站在她身后,龇牙咧嘴地朝他低鸣。房间中央,是那个脏兮兮的二手婴儿床。隔着一层纱帘,他看不真切,只能听见刺耳的婴儿哭声从里面传出。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在哄,但是孩子不知怎么就是一直在哭。”
“你家孩子天天晚上都哭,我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了!我不管你做什么,你必须管好你的孩子。要是管不好,你就搬出去自己整租一个吧,别影响别人!”
他还想说些更刺人的话,但夏禧那双无神的眼睛,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毫无征兆地砸下了两颗泪珠。
蔡岛嘉被吓了一跳,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眼里,不上不下。
“对不起你,小蔡,我知道你这些天都没有睡好,我也没有睡好啊,一躺下孩子就哭闹,明明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尿布也是干净的——但就是哭。”她低下头,用另一只手抹着越来越多的泪水。
蔡岛嘉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耐烦,他不是来做情绪垃圾桶的,他也丝毫不关心夏禧的情况。
“我不管这些,你……”
夏禧抽噎了一声,加快了语速,打断了蔡岛嘉的话。
“我也想搬出去住,我也不想影响你们,但我前夫三个月没打抚养费了,我现在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除了孩子的奶粉尿片外,什么都不敢买。连衣服,都是去垃圾站捡的。真的对不住你,小蔡,有办法我早就想了,但就是没办法——有时候我都想带着孩子一了百了了……”
“一了百了”这个词,迅速刺破了蔡岛嘉的无动于衷。
她可以死,但不能死在这里。她如果死在这里,引来警察,他的钱就会有危险。
“算了算了……我也就是抱怨几句,你别往心里去。”他挤出安慰的神情,不情不愿地说,“孩子这个年纪爱哭是正常的,你也不容易。以后我不说了。”
夏禧还在哭哭啼啼,向他抱怨那不负责任、狠心绝情的前夫,蔡岛嘉被迫听她倒了几分钟的苦水,才因为她要回去哄孩子,好不容易解脱出来。
真他妈晦气。
夏禧关上门后,蔡岛嘉憋着一肚子火,一脚踢向墙边的塑料置物架。劣质的置物架险些就此散架,眼看着上面的杂物都要倾泻下来,蔡岛嘉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快要散架的东西。
连架子都在跟他作对!
他很想一走了之,但想到此举会让何阿婆像闻到血味的鲨鱼那般赶来,只能咬牙切齿地捡起掉落的杂物重新塞回摇摇晃晃的置物架。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回到房间,拿起一瓶已经喝了一半的2L装雪碧猛灌了几口,把身体摔向那塌陷了一半的席梦思,再一次赌咒发誓:拿出墙后的钱,他当天就走。一分一秒,都绝不耽搁。
隔壁,啼哭声终于停了。
夏禧松了口气,从婴儿床边站直了身体。笨笨仰头看着她,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好了,妈妈去上个厕所,回来我们就睡觉。不许再闹了哦。”夏禧轻声说,拿起盲杖,慢慢走出了房间。
笨笨趴在地垫上,乖乖地等着。
客厅里空无一人,一枚绿色的弹力球静静地躺在路中央。那是从塑料架子上掉落,却没有被放回架子的遗留之物。
杖声一下一下敲落,和地面回响,那枚弹力球静静伏着,像一颗等待被碾碎的心脏。就在要踏中的瞬间,她跨出的右脚像被无形的线牵住,抬起、跨过,把危险留在了背后。
也许是睡得迟的缘故,蔡岛嘉的这一觉睡得格外长。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空调仍在运转,但刺眼的太阳已经穿透了薄薄的窗帘,将他的房间变成一个正在升温的蒸炉。
他抓起手机看了一眼,一点过五分。他错过了午餐时间,看来何阿婆的新铜钟并不怎么好用。
那馊饭不吃也罢。
蔡岛嘉不慌不忙地下了床,习惯性地将手探进床底。触到的却是空空的地面。他呼吸一窒,不敢置信地反复摸了几下,动作越来越急,连灰尘都搓成了团。最后,他整个人索性都伏了下去,脸几乎嵌进地板里,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望向床底。
没了。
床板下空空如也。
他冲出房间来到厕所,甩上门,检查墙后——钱还在不在。
贴着透明胶的白瓷背后,至少四个黑色防水袋仍被困在水泥之中。
蔡岛嘉长长吐出一口气。但这股安心只停留了刹那,心口又骤然一缩——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的房间,趴在地上,再次往里看去。
他的钱没有了。
不是他的幻觉,不是没睡醒的误会,有人趁他昨晚睡着,偷走了他的钱。
他盯着那原本存放黑色防水袋,如今却空空如也的角落,太阳穴一阵阵鼓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怒火像火舌一样从胸口往上窜。
报警?不,他不能报警,他没有办法解释钱的由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墙后的钱还在。他必须冷静下来,找出那个偷走他钱的人。这不仅关系着五万美金,还关系着墙后的钱是否安全。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在床上,绞尽脑汁地思考谁有可能拿走他的钱。
何阿婆一家。显而易见,他们一定有他房间的备用钥匙。但他们怎么知道他床下有钱?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等等——还有一种可能。
他想起几天前的一幕,夏禧站在床前,告诉他“你门没锁,我敲门没反应,就进来了”。
他分明记得,那一晚锁上了房门。
……
蔡岛嘉在房间里枯坐了一个下午,当何阿婆的铜钟震耳欲聋地响起后,他揉了揉僵硬的膝盖,起身往楼下走去。他把情绪藏进平静的表情里,甚至在夏禧下楼时,帮忙扶了一把。
晚上,他躺在床上,却丝毫没有睡意。空洞的双眼盯着泛黄的天花板,一动不动地迎来了天明。
七点整,隔壁准时响起了起床遛狗的响动。过了十几分钟,门开了,夏禧的盲杖声音,和那只蠢狗清晰的脚步声,在三楼客厅里响起,伴随着下楼梯的动静,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几天下来,他已经摸清楚了这栋楼里其他人的生活作息:夏禧每天早上都会出去遛狗,何阿婆要跳广场舞,何序夫妇除了吃饭几乎都赖在房间,何阿公每晚只要不下雨就会带着象棋去公园找老棋友。
蔡岛嘉爬了起来,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冷眼看着夏禧牵着笨笨走出了小院,他立即穿上了塑料拖鞋,开门而出。
站在夏禧紧闭的房门前,他拿出了自己的房间钥匙。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想,他将钥匙插入了锁孔,缓缓转动——咔嚓一声,门开了。
一股强烈的愤怒和荒谬,席卷了蔡岛嘉的身体。
“你租的是厕所斜对门那间,别走错房间。”
入住第一天,何阿婆的提醒仿佛还在耳边。蔡岛嘉一直以为那是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无心之言,没想到这背后代表的却是一个可怕的事实——钥匙都是一样的,所以,别走错房间。
蔡岛嘉压住怒火,屏着呼吸推开房门,门轴发出细小的吱呀声,在清晨里被无限放大。他脚下的地板吱吱作响,每一步都像是踩进了某种柔软的陷阱。
房间里依旧是他之前见到的布置,屋里还挂着昨夜的冷气,湿黏得像很久没开窗。生活用品凌乱地堆在墙角唯一的书桌上,椅背上搭着夏禧昨天穿的那身衣服,窗台上放着一个红色的八音盒,穿芭蕾舞服的小女孩微笑着站在台上。
蔡岛嘉先是弯腰看了眼床底,没有发现。
他转而拉开抽屉,掀开柜门,翻找的动作克制又急切,同时两只耳朵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楼下的动静,以防有人忽然到来。他的手一边翻动柜子,一边止不住地出汗,每一个柜门的哐当声都让他心头一抖。
没有。没有。他的钱,哪里都没有。
蔡岛嘉心里那股火越烧越旺,却被浓稠的窒息感压着,像堵墙一样。
他的眼睛在晨光里一点点偏向窗边的婴儿床,牙关一点点咬紧。那张本应天真的小床,在他眼里却化成夏禧虚伪的脸,恨意像血一样往上涌。
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房间里只剩下他的呼吸声,粗重、急促,像野兽扑上前的前奏。
随着距离的拉近,他终于看到了婴儿床内部的景象。
空的。
不——比那更无法理解,也更毛骨悚然。
婴儿床里没有婴儿,只有三个空了的猫罐头、一个残留着动物咬痕的塑胶骨头。还有一个红色的毛线颈圈,两颗指甲盖大小的金色铃铛。
他想后退,可脚像钉在地板上般动弹不得,冷意一寸寸爬上脊背。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婴儿哭声从身后响了起来。
他像卡住的齿轮,缓慢而僵硬地转头看去。
哭声不在床上,在枕边的一部手机里。
蔡岛嘉的表情先是茫然,再是难以置信,最后是恐惧。
在极度恐惧和冲击之下,他慌张后退了一步。后腰撞上窗台上的八音盒。一阵细碎的金属振动响起,簧片打着颤,一首变了调的《梦中的婚礼》,像从墙缝里爬出,忽高忽低地刮过耳膜。八音盒中,小女孩翩翩起舞,光在她空洞的眼窝里一闪一灭,像两点冷火。
“何阿婆,您有空吗?又要麻烦您帮我兑个奶粉了……”
夏禧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楼下响起,与之而来的还有何阿婆不耐烦的抱怨。
这来自现实的声音拯救了身处地狱的他,他猛地后退,几乎绊到门槛,跌跌撞撞回了房。
过了一会,夏禧拄着盲杖,牵着导盲犬笨笨走上了三楼。她摸索着把钥匙插进门孔,却没听到预期的“咔嗒”。她顿了顿,收起钥匙直接打开了房门。
笨笨一如既往地径直走到自己的地垫上趴下。
她关上门,将盲杖放到床边,缓缓走到了窗台前。
小女孩仍在跳舞,断断续续的《梦中的婚礼》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她把墨镜推到发顶,抬手合上盒盖,“啪嗒”一声——
房间只余她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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