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臣惊诧的注视下,御驾穿过皇城正门朱雀门,继续北行,进入宫禁。
圣驾缓消失在朱雀门后,郑春台摇头叹了口气。站在他身后尚书左仆射宗敬才从死人复生的震惊中回过神,上前低声问道,“尚书令,这位新任司农少卿,当真是那一位?”
那一位?
郑春台这才意识到,原来三年以来,连姜见黎的名字都成了他们君臣口中的禁忌。陛下拒不发丧,不行追封,将摄政王殿下气走塞外之时,朝野不是没有出现过流言,流言自是对陛下与这位黎娘子的关系做出诸多揣测,面对那些无从验证的猜测,他从来都是听过便罢了。在他看来,人都没了,再去揣度又有何意义?陛下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时间与岁月终会抚平心上的一切褶皱,他相信用不了几年,陛下就会想通,会放下,甚至会遗忘,但是他从来未曾料到,他们的陛下根本不相信斯人已逝。
怎么会那么巧,陛下去了一趟同都郡,就遇上了故人?现在想来,应是在这三年之中,陛下从未放弃过寻找,终于得了那人的下落,借着督察地方的名义离京将人带回来。
朱雀门上的朱雀二字前几日才被擦拭过,在日光下夺目如新,郑春台仰头瞧着,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一个摆在大晋君臣面前,不得不面对的难题再度出现。
郑春台忍不住思索,若是今上如当年的凤临帝一般,以女为妻,那么东宫之位,该何去何从?
或许这个问题在凤临帝一朝并不能算作难题,因为那时的大晋已然有了一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且只有一位,凤临帝无儿无女也并不会影响朝局稳固,但是今上不一样,今上有一姊三兄,其中只有舒王与宥王有子女,若是陛下一意孤行非那位不可,大晋的皇位怕是要落在舒王亦或宥王一脉上,而宥王妃又为玄阙部公主,宥王子女皆有异族血脉,如此想来,储君怕是只会从舒王府中挑选。舒王膝下四子三女,无论选择何人,都可能会影响朝局。
郑春台思索得太过入神,左仆射宗敬一连唤了他好几声他都没什么反应,宗仆射只好背地里扯了一把郑春台,“尚书令这是怎么了?陛下已经走远了,您还盯着朱雀门做什么?接下来百官该如何行事,还需要您拿个主意。”
“哦,既然陛下已经归京,那么诸位就都散了吧,该当值的当值,不当值的回家。”郑春台心乱如麻,挥了挥袖子遣散百官。百官却迟迟没有动作,他狐疑地扫视一番众人,发现众人的目光透露着同他一样的惊疑与迷茫。
身为百官之首,郑春台不得不提醒他们,“诸位,该回了。”说完转身往皇城内走去,今日本不该他当值,但是陛下在宫门前来了这么一出,尚书省内必定会有流言,而其他两省九寺的眼睛怕是也都会盯着尚书省,他得回去敲打敲打。
宗敬立刻明白了郑春台的意图,追上了他的脚步。文武百官见状,不管当值的,不当值的,也都向着皇城里头走。
等到了皇城内的尚书外省,宗敬才将憋了一路的问题再度提及,“尚书令,那位真是?”
“那位?哪位?”郑春台食指叩响案几,“那是陛下新任命的司农寺少卿!你记着,你们都记着,”陆陆续续进来的官吏闻言迅速在堂中依照品级部司站好,垂首听教,“不管外头流言怎么传,你们都当作没听见,只需牢记这位姜少卿唤摄政王殿下阿姐,且又在竹州救过陛下!至于,”他目光严肃地在众人面上一一掠过,“至于大晋会不会出现第二位晋宁夫人,那都是陛下家事。”
众人皆是一凛,拱手称是。
“他们再次见到你,都十分意外。”萧贞观想起方才百官见到姜见黎时的眼神就忍不住发笑,“朕的这群臣工,平素里一个个装得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倒是都一点没掩饰,一个个露了形,可见有多震惊。”
姜见黎不说话,萧贞观斜靠过去仰头看她,“阿黎,你还要装多久?朕能将你从山里那间木屋里带走,难道就不会听到你与那阿姚的谈话?”
“陛下听人墙角,岂非君子所为?”
“朕是天子,本来就不是君子。”萧贞观将整张脸埋进姜见黎的肩侧,翁声道。
“陛下既然听见了臣与阿姚的谈话,就该明白臣的苦衷,”姜见黎幽幽叹道,“臣,从大火之中侥幸存活,便知人这一生除却生死无大事,臣已下定决心隐姓埋名在武州过此残生,陛下何不成全?”
“成全?”萧贞观环在姜见黎腰侧的双手渐渐用了力,“朕若是成全了你,谁来成全朕?阿黎,谁来成全朕?”
“陛下您坐拥天下……”
尚未说完,就被萧贞观厉声打断,“皇祖母也坐拥天下,但她也可以执着于一人,朕为何不可?!”
姜见黎似被萧贞观这副阴郁的模样吓到,忍不住推开环住她腰间的这双手,谁知越是如此,萧贞观便越是加重了力道。
“陛下!”姜见黎退无可退,身上也不再挣扎,口中却一点也不相让,“臣是陛下的臣子,会效忠于陛下。”
“不要。”萧贞观的气性上来,执拗得不像个皇帝,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朕又满朝文武,不缺你一个。”
“既然陛下不缺臣子,那么便放臣走吧。”
马车已经停下许久,车上纠缠对峙的二人却谁都没有觉察到,青菡在车外等了许久,眼看车里头两个又要吵起来,她才近前开口,“陛下,槐榆院到了。”
萧贞观住了口,一把拉起姜见黎,“同朕下车。”
姜见黎不愿,“勤政殿是陛下寝殿,臣还是……”
“谁告诉要回勤政殿了,”萧贞观狭促地笑道,“这里是东海之畔。”
姜见黎杵着不动,萧贞观便威胁她,“你是不是忘记远在武州的阿姚了?”
交锋失败,姜见黎不情不愿地下了马车,任由萧贞观抓着她的手腕,将她往竹林深处带。
竹林深处,别有洞天,这洞天,还十分得熟悉。
姜见黎站在竹篱外,惊讶之色不溢于言表,这不是她在京郊农庄上的篱笆小院吗?
“像吗?”萧贞观推开竹篱,引着姜见黎入内转悠了一圈,“前院两棵槐花树,后院两棵榆钱树,是不是同你从前住处的一样?朕命人将它们移植过来,这么些年,长得倒是不错。”
看上去萧贞观很满意,可姜见黎只觉得心惊肉跳。
“走,朕带你进屋瞧瞧。”
屋中的陈设同庄子上的并不一样,比那边的要繁复,想来也是,萧贞观毕竟是皇帝,庄子上那间屋子她住着尚可,于萧贞观而言就是家徒四壁,根本无法满足萧贞观的日常起居用度。
“是同你从前住的不大一样,你瞧着何处不喜,命人改了就是。”
“陛下,臣要住在此处吗?”
“哦?莫非阿黎想住勤政殿?”
姜见黎明白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她一个司农少卿,住在后宫里头,这算什么?
萧贞观似是瞧出了她的担忧,安慰道,“朕说过,无人敢置喙。”
“若是太上皇呢?”姜见黎问。
萧贞观收敛了唇边的笑意,“朕才是大晋天子。”
“陛下既知自己为天子,便该居宫室以正位。”
“原来阿黎在这里等着朕呢,”萧贞观撑着下巴,故意反问,“可朕若是回去勤政殿住,你趁着朕一不留神的时候跑了,朕又该去哪里将你找回来?”
“宫闱深深,四周皆有禁卫,臣怎能走得掉。”
“你清楚就好。”萧贞观目光灼灼,“你若是敢逃,朕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臣去住侧屋。”姜见黎作势要起身,萧贞观将人按住,不容置疑地开口,“你就住这儿,哪儿都不许去。”
“那陛下要接见朝臣,商议朝政之时呢?臣也能从旁听着?”
“只要你想,又有何不可?”萧贞观再一次告诉姜见黎,像是承诺一般,“只要你想要的,朕都会给。”
“从前臣想要翊王王位,陛下怎么不给?”
“从前是从前,”提起从前,萧贞观脸色又淡了下来,“你便当从前那个与你为难的萧贞观已经死了。”
姜见黎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怎么话里话外都没个忌讳。”
“的确是死了,”萧贞观说得格外认真,“早就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姜见黎躲开了这目光,装作打量四周的陈设,目光所及之处有一架屏风,屏风上的花海她一眼就看出是油菜花。
用油菜花入画,这是萧贞观会做出来的事?
放在从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但是今日种种,让她有些信了。
“你喜欢这扇屏风?”萧贞观顿时又雀跃起来,“朕命人打制时就想着,若是你见到了,一定会喜欢的,果然如此。”
姜见黎想离萧贞观远些,便起身来到了屏风前,假装心上屏风上的花海,盯着盯着,她发觉屏风不大对,花海之间,似有一个人影,忍不住凑近了瞧,还真有一个人影,是个背影,用极细极细的银丝嵌绣上去的,若不细看,根本不会发觉。
这背影,会是她吗?
姜见黎不敢再往下深思。
是她高估了自己,高估了自己的心计,高估了自己对时局的掌控,也高估了自己对人心的洞察,将自己再一次陷入了险境。
她以为用死亡设局,能够彻底摆脱从前困境,待蛰伏归来后,能够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可她低估了帝王之心,她用自己的死亡逼疯了一个帝王,萧贞观这个疯子,显然已经不管不顾不计后果。
若是有朝一日被萧贞观发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的算计,挡灾是算计,重逢时算计,逃走是算计,从始至终,她都只是将她当成达成目的的棋子,算计她的权,算计她的心,算计她究竟能为她做到何种地步,那么她会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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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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