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旧年花
记忆是有气味的。
对霍峥而言,那个黄昏永远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血液的铁锈味、伤口腐烂的甜腻,以及……一丝几乎要被这一切淹没的、极淡的野花香。
彼时,他还不是威震北平的霍九爷,只是溃兵队伍里一个被遗弃的小兵,叫阿峥。溃败的队伍早已离去,将他如同废弃的杂物般遗留在这片弥漫着硝烟和尸臭的焦土上。
他蜷在残破的战壕边,四周是散不去的硝烟和同伴肿胀发臭的尸体。左臂被流弹划开的伤口狰狞外翻,在恶劣的环境下因缺医少药已开始溃烂化脓,高烧如同跗骨之蛆,蚕食着他仅存的意识和力气。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啃噬着意志。
夕阳像一块即将燃尽的炭,苟延残喘地挂在天边,将这片人间地狱映照得愈发惨烈。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意识浮沉间,甚至能听见死亡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而迟疑的脚步声,踏碎了他模糊的感知。
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攥紧了手边半截沾满泥血的断刺,用尽最后力气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孤狼般的警惕与凶光——哪怕濒死,他也要撕下敌人一块肉来。
然而,逆着残阳余晖站在那里的,并非索命的厉鬼或敌人。
是一个孩子。
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小几岁的男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青布衣衫。他身形瘦小,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稚嫩与婴儿肥,但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此刻正因眼前的惨状而盛满了显而易见的惊恐与无措。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蓝布包袱,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迟疑地站在几步开外,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误入了这片血腥的屠场。
男孩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满载箱笼的破旧骡车,几个同样面带风霜、穿着旧衫的大人正忙碌着收拾行头。
是路过此地逃难的戏班子。
小阿峥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嗬嗬声,试图吓退这个不速之客。
那孩子却被他的伤口吸引了目光。狰狞外翻、脓血交织的伤口应该是对他形成了巨大的冲击。他犹豫着,竟克服了恐惧,慢慢挪动脚步,在距离他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蹲了下来。
小阿峥想挥动断刺驱赶,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只能徒劳地喘息着,用眼神传递着警告。
只见那孩子低头在自己的蓝布包袱里地摸索起来。小阿峥以为会掏出干粮,或是……哪怕是一点点能缓解疼痛的东西。
可最后掏出来的,竟是一小枝淡蓝色的、不知名的小野花。
花很小,边缘也因失水而微微卷曲,纤细的茎秆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在这片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焦土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男孩伸出小手,将那枝野花轻轻放在了他手边尚且干净的一小片土地上。
“我……我没有药。”男孩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微颤,却清亮柔软,像一缕清风,拂去了这空气中的血腥,“班、班主说……看见好看的花,心里就不会那么疼了。”
他说完,仿佛用尽了所有勇气,立刻站起身,不敢再多看一秒,转身小跑着回到了骡车旁。
小阿峥彻底怔住了。他低头看着手边那枝脆弱得一碰即碎的蓝色小花,鼻翼间似乎真的萦绕开一丝极淡的、属于泥土和生命的气息,冲淡了死亡的味道。
他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像对待稀世珍宝般,将那枝花拾起,紧紧、紧紧地攥在了手心。
那微不足道的柔软触感,和那句话语里笨拙的善意,竟成了点燃他求生意志的最后一把火,给了他爬出这片地狱的力量。
骡车吱呀作响,缓缓启动,扬起的尘土模糊了视线。风中,隐约传来班主带着责备的呵斥:“……清澜!又乱跑!那脏兮兮的……碰了要生病!”
以及那孩子细声却清晰的辩解:“……他看着好疼……我、我就……给他一朵花……”
清澜。
这个名字,伴随着野花的触感和清澈的眼神,如同一个温柔的烙印,深深镌刻在了他濒死的记忆里。
他拼尽最后力气抬起头,透过朦胧的视线,只来得及捕捉到骡车远去的一个模糊轮廓,和那个名叫“清澜”的孩子,回头望过来的、清澈却迅速消失在尘土中的最后一眼。
……
很多年后,霍峥立于金碧辉煌的吉祥戏院台下。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他是北平城说一不二的霍九爷。台上,水袖翻飞,唱腔婉转,那个叫沈清澜的角儿,眉眼精致,风情万种,一颦一笑皆能颠倒众生。
当沈清澜的眼波不经意扫过台下,与霍峥沉静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的刹那——
时光仿佛倒流。
霍峥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纵然面容长开,褪去了稚嫩,染上了舞台的秾丽与风霜;纵然那双眼学会了藏匿情绪,时而清冷,时而慵懒,时而带着挑衅的钩子……
但眼底最深处那一点未曾被俗世湮灭的澄澈底色,与记忆中那个在尸山血海旁,放下野花、怯生生说出“心里就不会那么疼了”的孩童,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命运的伏笔,早在那么多年前就已经写下。
原来,他早已见过他最美的样子。
不是在流光溢彩的戏台上,被万众瞩目之时。
而是在那个尸横遍野的黄昏,他递来一枝野花时,那份未经雕琢的、纯粹的悲悯。
那枝早已干枯脆弱的野花,被他用油纸小心翼翼的包裹着,夹在随身的兵书里许多年。
而那个当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远去、连名字都听得模糊的递花人,此刻,终于真真切切地,再次落入了他的视野,他的……掌心。
霍峥缓缓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放手。
无论用何种手段,哪怕倾其所有,搅动风云,他也一定要将这份失而复得的、源于最初微光的温暖,牢牢攥在手中,至死方休。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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